我的零点时刻

第25章


当我和我的五位同事周涛、李咏、董卿、张泽群、朱迅把既定主持词说完后,离零点倒计时还有整整1分20秒。耳麦中响起了总导演的补台命令,就像是赛场上的发令枪,我来不及思考,更不容迟疑,迅速调整,进入战斗,在开口说话的同时,我甚至还看了一下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焦利台长,从他坐姿的变换中我感到了洋溢全场的紧张。似乎仰仗一种职业本能,现场的一切瞬间转换为奇妙的力量,打开了我的思路。1分20秒之后,新年钟声零误差敲响。到了后台,我得到了导演和同事“太棒了”的称许,自己当时也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但是到了第二天起床看重播的时候,一丝怅然在我心底慢慢地蔓延开来,其实是有遗憾的。虽然貌似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但是回过头再看的时候,不免有些赧然,那段自行添加的台词整体比较空洞,除了一句“凝望着母亲的白发,抚摸着孩子的笑脸”实实在在地传递出了人生的某种况味——这是徐小帆生前,我们俩经常在一起发出的感叹,向往着等到了现在这把岁数,乐享天伦,岁月静好,心中踏实。但是故人已去,当年的祈愿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虽然这个梦想之于小帆已彻底破灭,我也有一半无法实现,借着春晚转达给他人也无不可,可我还是觉得唐突了故人。
我有些自责,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第一直觉发言?当时上场以后,我第一反应就是想告诉大家真相:此时此刻距离一个新的春天还有一分多钟,我们几个人把所有准备好的词都已经告诉您了,现在站在了时间的门槛儿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要不咱们拉拉家常,您回家了吗?您家的饺子包好了吗?您的鞭炮准备好了吗?或者让我们一起静静等待零点钟声的敲响,现在还有多少秒……
但是我的职业习惯条件反射似的压倒了我的直觉判断。站到台上开口的一刹那,我改变了初衷,自己直觉所要表达的意思和之前预设的台词风格相差太远了,一堆宏大的东西,突然续了一些鸡毛蒜皮,一下把情绪降下来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冒险随了自己的性子。最后一个女主持人已经开口说话了,导演的指令非常明确:“朱军,你来负责零点报时,剩下的人说完自己的词都不要吭声了。”在那一瞬间,我的个人意志终究还是服从了全局,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亲爱的朋友们,金鼓齐鸣,壮志飞扬……”调子渐渐拔高,把所有美好的词汇统统往里堆砌,“我想此时此刻我们都满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迎接一个崭新春天的到来。此时此刻,我们都站在了时间的门槛,凝望着母亲的白发,抚摸着孩子的笑脸,”看着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我拉长了语调,“我想我们所有的人都真心地对自己说一句:真好,我们又过了一个平安、和谐、幸福的快乐年。”那一刻很紧张,也有些沮丧,为了撑时间,我的语速更缓慢了,看重播的时候都能感觉得到,“亲爱的朋友们,您准备好了吗?让我们一起和着这迎春的鼓声,迎接辛卯兔年崭新春天的到来!”精彩不精彩,只有自己明白。这次补台干脆利落,甚至做得不着痕迹,从某种程度而言它是成功的,但它不是我心里最想说的。同事的赞扬,领导的夸奖,观众的掌声,全部过去之后,回归平静的时候,会觉得还不圆满,原本能够更加圆满。
也许按照自己的直觉发挥,可能就会是另外一番滋味了,或者预案再充实一些,在这之前做好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乃至五分钟的准备,我会说些更加实在而真诚的话,用身边的大事小情来给这个年画一个句号,也许就不会显得那么空洞了。
但是所有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这就是春晚,这就是直播,当过去的时候,所有的遗憾就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没有机会再去弥补。
春晚零点的那段倒计时被人称做“事故多发时段”,在那个特殊时刻,主持人总会格外紧张,说错话的几率也比平时高。事实上,几乎每年春晚的零点仪式都无法掐准钟点,而且随时会有突发事件,需要主持人视具体情况临场调整,因此春晚主持人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负责“救场”。救场有两大法宝,一是要具备过硬的业务能力和良好的心理素质,二是得准备应急补救预案。
直播开始,所有的灯光瞬间打开,摄像机全部投入工作,开场音乐奏响的那一刹那,好像有一针强心剂扎进我的脉管,我立刻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地进入工作状态。假如把电视直播比做战场,灯光、摄像机和开场音乐就是开战前的冲锋号,在此过程中,所有来自身体上的疲劳、不适、病痛统统都抛却了。有好多次我是在重感冒的情况下完成直播的,可能前一秒钟烧得头昏脑涨、鼻塞嗓子哑,但是只要往台上一站,直播灯打亮的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生理机能一下子就都恢复正常了。不需要有意识地去控制,身体的各个器官会自动调整,这可能是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转化为一种自然生理反应机制。观众看我的脸可能会瞧出点端倪,比如眼睛和脸是肿的,但如果只听声音,没有人听得出我在感冒。
心态也是如此。最初几年主持春晚特别紧张,上台前极其亢奋。后来有一段时间有点懈怠了,春晚直播的时候,我甚至坐在后台睡着过。由此好多人就说,你这个心理素质能当航天员。我摇摇头,心里明白那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它不是一个好的主持人应有的状态,无法彻底调动出主持时的热情。直到最近这两年,才达到了一种最佳状态,开场前既不会过度兴奋,也不会特别懈怠,内心比较平静,在四个多小时的直播过程中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兴奋度。我觉得这是一种良好的状态,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春晚,沉稳地主持、控场,可以做到收放自如,游刃有余。
但具备了这些生理心理素质,并不表示直播之前就可以不做功课。我有个习惯,开演前至少半个小时会让自己保持一种安静的状态,沉下心来,梳理一遍整台晚会的几个要点,比如开场什么时候起台词,调门定到什么高度,节奏如何调整,重点节目怎么介绍,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该是什么状态,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这些问题都得一一考虑到。春晚直播和其他直播还有些差别。一般的电视直播,从录制到播出,可以有两三分钟的缓存期,若出现失误还有时间进行补救。春晚由于零点倒计时环节不容许一秒钟的误差,所以它是正负零秒的直播,一旦现场发生不测,难以补救,只能事先尽可能地做好预防措施。所以每次直播前的半小时、40分钟,我是坚决拒绝被打扰的。哪怕在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中,我也要找一个角落面壁,摒除杂念,冥思。
突发事件除了现场操作事故(比如停电、演职人员失误等)、自然灾害以外,另一种可能性来自现场的观众。春晚现场的观众来自社会各界,男女老少什么阶层都有,人员构成还是比较复杂的。观众进入一号厅之前,需要通过安检,然而安检措施并非万无一失。虽然到目前为止,春晚尚未发生过安保突发事件,但是以前没发生并不代表未来不可能发生,况且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国家级舞台。主持人还是需要时时保持警醒,做好随时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
这些年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直播前都会做好心理准备,设想某种情境:现场一旦发生突发事件,自己该如何去应对?作为一名主持人,我的首要任务是让镜头跟着我离开,无论现场发生何种情况,我要迅速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始终让镜头对着我,腾出一定的时间,以便让具体的专业工作人员处理现场,直到现场恢复正常,继续直播。这个习惯的产生也许和以前所经历过的一些重要事件有关系。
1984年,我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联合军乐团的一员,参加了建国35周年的国庆阅兵仪式。那是我第一次跟天安门结缘,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国家的行为实施时,整套系统运转起来的严谨。当时在清河训练基地,9月30日下午2点钟,我们全体集合,所有的乐器会由专人进行检查。以军乐团单簧管演奏员朱军为例,检查步骤如下:首先,朱军要把自己的乐器安装好,由于单簧管是直筒的,安保人员会对着太阳,检查里面是否藏匿东西,接着交给朱军本人吹奏几声,如果一切正常,他需要当着安保人员和其他工作人员的面,把乐器一一拆解开,装进乐器盒,贴上封条,最后乐器被封存。
乐器检查结束后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环节,是宣布军委的受阅命令。军委命令我们在10月1日上午10点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大典。其中有一条,无论现场发生任何突发事件,在没有听到撤离的命令之前,原地保持姿态。各个部门会对受阅命令做具体解读,我们军乐团下达的命令,说白了就是:你在这儿站着,突然有一个爆炸物在你身边爆炸,你身旁的战友倒下了,你该干什么?答案是,你什么都不干,站在原地,保持姿态,继续演奏,直至听到撤离命令迅速撤离。
那天下午我们4点钟就睡觉了,夜里起床整队。10月1日凌晨3点整,车队开始从清河出发,以30公里的时速向天安门广场匀速缓行,因为要确保安全,防止碰撞、刮擦、翻车,以免临战状态下战斗减员。这种严谨精密、一丝不苟的特色贯穿了整个阅兵仪式,一直持续到国庆典礼结束,全团离开北京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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