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

64 谈判


四月,梅雨淅沥。
    园中,残花满地,柳枝静默。
    虽然午时才过,可灰蒙蒙的天看起来却似日暮时分。
    一阵风过,似乎还带着暮春的寒意,勾践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
    为了逼迫夫差解除那道禁足令,勾践服了能令自己瞬间晕厥的药物曼陀罗花粉,虽然事后服下了张太医开的解毒之药,身体却也因此受了些损害。
    其实解不解毒已经无所谓,反正已经深中剧毒,无药可救,多中一种毒又有何妨。
    勾践想着,苍白如纸的脸上勾起一抹凄凉戏谑的笑意。
    “越王殿下,今日风雨急得很,还是回屋去吧。”
    身后的宫人见勾践整个人几乎要走进雨中,忙撑了油纸伞上前,撑在他的头顶上。
    自从夫差解除了他的禁足令,无论去哪里,身边总有贴心的宫人跟着、殷勤侍候。
    名为侍候,实则是监视,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禁足罢了。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他必须找机会离开这里。
    勾践想着,眼中有着与那虚弱苍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截然不同的坚毅。
    透过重重雨幕,却瞧见与凤舞阁只有一墙之隔的龙腾殿张灯结彩,宫人婢女们进进出出,较往日似乎十分不同。
    “龙腾殿今日何故如此热闹?”
    勾践忍不住问跟在身后的那名宫女道,一脸狐疑。
    “今日是我们吴国第一个小王子的生辰,大王正准备晚上在龙腾殿设宴为小王子庆生呢。”
    那宫女说着,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小王子?”
    勾践不觉一愣。
    “是菼妃的孩子。”
    “菼妃?”
    勾践心中蓦地一紧。
    “是啊,菼妃,整个吴宫最幸运的女人,也是整个吴宫最不幸的女人。”
    提起菼妃,那宫女心情瞬间低落了许多。
    “此话何解?”
    勾践奇道。
    “菼妃,原名叫芸儿,本是一名小宫女,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待我却是极好的。去年重阳节的晚上,不知为何被大王召去侍寝,第二日便封了菼妃。大王从不接近女色,虽然后宫也有嫔妃美人,但都是先王强行赐予他的。”
    那宫女声音突然顿了顿,一脸娇羞,用只有勾践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听说,除了几个月前被打入冷宫的兰美人,其他嫔妃从来都没有开过苞呢。”
    “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宠幸,为何你又说她是不幸的呢?”
    “本来一个小宫女能够被大王独宠,还在一夜之间成为王妃,是多少宫女梦寐以求的事。只是,在那一夜后,大王就再也没有宠幸过菼妃。”
    那宫女说着,声音渐渐变得落寞。
    “此次菼妃诞下龙子,日后母凭子贵,又怎能说是不幸。”
    夫差如此大费周章替这个孩子庆生,想必是极宠这个孩子的。想来也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父亲怎会不心疼呢。
    透过重重雨幕,看到那在灰蒙蒙的风雨中亮如星辰的龙腾殿,勾践只觉心口闷得厉害,只想跑到那雨中,任凭雨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淋遍。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只听得那宫女在耳边幽幽叹息道,
    “只可惜,菼妃因为太想念大王,最后疯了,而且生下王子后,她便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死了……”
    勾践倒抽一口冷气,身体顿时僵住,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心中涌起的一丝莫名的酸妒瞬间被泛滥的同情心取代。这样的菼妃让勾践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养母昙华夫人。这个女人才刚死去,身体甚至还未冷却,宫里却张灯结彩丝竹奏乐替她用生命换来的儿子庆生。也许除了身边这个与她从小交好的小宫女为她发出一两句惋惜之声,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会想起她。
    勾践正自出神,突然注意到身边的宫女仰着头,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
    勾践不禁莞尔。见那小宫女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住打量着他,勾践突然想到了贴身宫女小月,刚见面时,小月也是这样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过了大半晌,才见她羞红了脸低头娇羞道:“殿下,您生得真好,小月从未见过比你长得更好看的人呢。”
    一晃,他早已不再年少,而伊人早已是黄土垄中收艳骨。
    “我觉得菼妃眉眼间似乎有点像越王呢,特别是皱眉的时候,更像……”
    那小宫女端详了勾践半晌,突然瞪大了眼睛一脸认真道。
    勾践的心跳却在瞬间漏了半拍。
    ……
    四月,正是姑苏城的梅雨季节,雨淅淅沥沥,从天明一直下到天黑,从未停歇。
    龙腾殿,笙歌袅袅,舞乐翩翩。
    园中,花阴之下,一道白影手执纸伞,久久伫立。
    那小宫女偷偷跑去给菼妃烧纸钱去,勾践这才能够得以独处片刻。
    不过就算那小宫女一直监视着自己又如何,今晚龙腾殿那个人只怕也没有兴趣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了吧。
    勾践想着,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笑意。
    “越王殿下,此处雨大,不如去在下住处喝杯茶,如何?”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而有磁性的声音,勾践蓦地绷紧了身体,全身忍不住战栗。
    感觉到那令他感到恐惧的气息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勾践试着调息,竭尽全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该面对的始终要去面对,自己前面做了这么多准备不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吗。
    勾践装作若无其事,转身,发现那人就站在自己后面,隔着一个拳头不到的距离,连鼻尖差点都碰到了一起,勾践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收起了眼底厌恶的情绪,对着那人莞尔一笑道:
    “楚王不在龙腾殿喝酒听曲,这会子怎跑到这里来?”
    “无美人相陪,喝酒又有何兴致。”
    楚王唇角扬出一抹戏谑。
    “吴王盛情款待,想必宴中该是美女如云才是,怎会无美人相陪呢?”
    “那些人是美,可是都没有你美。”
    楚王看似脱口而出道,见勾践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便转移了话题道:
    “越王为何没去?”
    “在下不过是吴王的战利品,吴王心情好了便给个王的头衔,心情不好了,便扔到采石场当奴隶,这样的场合,又怎么会有我的位置。”
    勾践说着,唇角勾出一抹苦涩。
    “这个吴王,也真是欺人太甚。这酒不吃也罢。不知越王是否有雅兴与寡人共饮几杯茶水呢?”
    勾践闻言,微微躬身,作揖道:
    “既然楚王盛情难却,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越王不怕这茶中被寡人掺了令人快乐的神药吗?”
    茜纱窗外,雨声淅沥不止,窗下,烛蕊吡啵。临窗而坐的两道人影被烛火拉长,投射至对面的墙壁上。
    见勾践托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楚王忍不住戏谑道,话里行间无一不在提醒当日齐国碧波亭中的那一夜。
    “如果楚王不介意这样的身体的话,大可试试。”
    勾践放下茶盏,挽起了衣襟,露出一截手臂,只见原本光滑细腻的肌肤布满了密密麻麻红色疹子,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流脓,看着就觉得瘆人。
    “怎么会这样?”
    似乎没料到会这样,楚王脸色蓦地一变,眼中的关切一闪而过。
    “你我之间,一些虚情假意的关心大可免了。”
    勾践收回了手,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那些疹子,道,
    “在下今日来,是想和楚王做笔交易。”
    “哦?不知越王想跟寡人作何交易呢?”
    楚王神色恢复了正常,一脸探究地望着勾践道。
    “当日我将河图交予吴王之前早已将其临摹了下来。吴楚同属强国,又是世仇,若共享河图洛书,只怕世代交战胜负难分。楚王何不用与越国交换,越国别无所求,只求楚王他日称霸天下之时,能保我越国一方之安。”
    “原来越王手中留有河图副本,寡人竟不知,看来寡人是舍近求远了。只不过真是可惜啊,今日寡人刚与吴王达成协议,交换了河图洛书,还白白搭上了那十箱金银珠宝。寡人手中也有河图副本,越王的东西对本王毫无意义。”
    楚王只手托腮,唇角微扬,恣意欣赏着勾践脸上的表情变化。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越王脸上并无楚王想要看到的诧异、震惊、惊慌、失措,相反,越王定定抿了口茶道:
    “据我所知,河图洛书本身并不是什么天下无敌的天书,结合河图洛书只能得到了天书的所在方位。如今吴楚都已知晓天书下落,谁可以最终得到天书尚未可知。而我们越国虽小,但也有不少能人异士,可以助楚王一臂之力。”
    “越王算得真精,可是万一天书落入越王手里,寡人岂不得不偿失。”
    楚王不以为然坐直了身体道。
    “就算天书落到我手里,我也没有机会对付楚国了。”
    勾践说道,声音有些落寞。
    “这是为何?”
    “因为我命不久矣……”
    看到楚王处变不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震惊之色,勾践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继续说道:
    “我的手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百日离魂之毒所致……”
    “百日离魂?”
    “嗯,百日离魂,百日之后,我便会全身肌肤溃烂,直至面目全非,气绝身亡。”
    勾践说着,低头,勾出一抹苦笑。
    “谁?是谁给你下了这么狠的毒,是不是夫差?”
    楚王突然站起身,一把握住勾践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
    “给我下毒的人已经死了……”
    似乎没有料到楚王会有这样的反映,勾践身子猛地僵住,一脸狐疑地望着楚王。楚王似乎也被自己的反应吓到,讪讪地收回了手,轻咳一声,又恢复了之前的气定神闲:
    “既然如此,为何越王不去帮吴国。吴王本可以灭了越国,却不顾众臣反对,保全了越国,还让你这个为奴不到两个月的越王恢复了身份。如果越王花些心思取悦吴王,只怕吴王连天下都可以分越王一半。”
    “我想要的只是我们越国百姓的平安,其他的我不感兴趣。且吴王三番两次羞辱于我,奴役我越国百姓,我这个在越人心中懦弱不堪的越王只想在临死前在吴国面前挽回我应有的尊严,做一件让越国百姓值得骄傲的事情,这样,他日下了黄泉,也好跟先祖有个交代。”
    勾践说完,一室静默,只听得窗外雨声沙沙,室内烛蕊吡啵。半晌,忽听得楚王的声音道:
    “越王的提议,寡人可以答应。不过……”
    楚王突然站了起来,走至勾践身边,只手托起勾践尖削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目光灼灼道,
    “越王方才说若寡人不介意你这样的身体的话,便可与我试试,寡人现在可以回答越王……”
    楚王缓缓俯身,唇瓣贴至勾践耳际,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呢喃道:
    “寡人一点儿都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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