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剑

第三章 石榴


逍遥子十岁的时候,周天海种在后院的石榴树终于结果。一颗青皮滚圆的石榴悬在梢头,日复一日,渐渐变红。
    逍遥子觊觎这颗石榴已经很久了。
    荣引发觉他目光有异,警告:“不能摘。绝对不能摘。”
    逍遥子盯着石榴,点头:“没错。还没熟透。”
    荣引额上暴起青筋,死拉活拽把他拖离石榴树。周天海背着手,踱进后院,扬眉道:“你们不练剑,在干什么?”
    两人一惊,迅速挥剑,神情专注。
    周天海看了他们一会儿,走到石榴树边,仰头打量那颗石榴,还轻轻抹掉上面的灰。荣引和逍遥子一边练剑,一边悄悄观察他。
    周天海忽然回头:“干什么?”
    两人再次一惊,赶紧呵呵哈哈,一剑刺得比一剑狠。
    晚上荣引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摘那颗石榴。”逍遥子点点头,背过身又哼道:“摘了有什么关系。”
    荣引快被气死:“听话!”
    可惜这话已经没用。逍遥子越长越大,越来越不听话。
    有天傍晚,两人练完剑,等着吃饭时荣引转身倒水喝,再转回来,树上已经没有石榴了。逍遥子举着石榴,笑得阳光灿烂:“熟了。”
    荣引当场吐血,一把抢过石榴,罕见地哆嗦:“你你你!”他跑到树边踮起脚,试图把石榴挂回去。逍遥子气不过,上前去抢:“给我。”
    周天海走进后院,正好看到这一幕:“你们!”
    荣引呆滞地举着石榴,慢慢回头。逍遥子一见周天海脸色不对,默默站在一边。周天海快步走过来,轻声问荣引:“你摘的?”
    逍遥子站在周天海背后,正要出声,荣引已抢先道:“我摘的。”
    哗啦啦几声,那棵石榴树剧烈摇晃,周天海折下一根树枝,二话不说,朝荣引抽过去。逍遥子大惊失色,扑上去抓住周天海的手,哀求道:“师父!是我摘的!”
    周天海手臂一震,逍遥子踉跄退开,跌坐在地上。周天海居高临下盯着他,轻轻道:“你想要,得问我。我不给,你不能擅自拿。”
    他回过身,树枝落得又狠又快。荣引跪在地上,低头一声不吭。
    逍遥子脸色煞白。
    寒气。刚刚周天海看他那一眼,只有寒气,在眼底冻结成冰。时隔三年,他初见周天海时的恐惧又回来了。那会儿周天海明明是在为难他,却逼得荣引险些自刎。
    就像今天,周天海知道是他干的!却只苛责荣引!
    逍遥子冲过挡开树枝,周天海一脚踢开他。逍遥子脑子一热,唰的一声拔出剑,斩向树枝。周天海没提防,竟让他一剑将树枝削成两截。
    荣引险些气绝身亡:“逍遥子!”
    周天海慢慢转身,盯着逍遥子。逍遥子冷静下来,有点忐忑地看着他。周天海不说话,眼神渐渐冰冷。逍遥子越来越惶恐,最后手一松,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周天海轻轻道:“我教你剑法,不是为了让你反抗我。”
    逍遥子浑身发抖,勉强站在原地没逃跑,小声道:“我没有。我是想说,是我摘的。”
    周天海点点头:“所以这是代价。”他看一眼荣引,又看向逍遥子,“就在那儿看着。不然,我保证你会更加后悔。”
    他眼中的冰冷永远留在逍遥子记忆里,带着恐怖的鞭声呼啸和血的味道。
    后来荣引是被抬回屋的。
    逍遥子守在他身边,拿着那个沾血的石榴,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荣引醒过来,虚弱道:“给我闭嘴。”
    逍遥子闭嘴,不时抽泣一下。荣引歇了半个时辰,头疼道:“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想要这个石榴?”
    逍遥子哽咽:“你忘啦,我家后院也有一棵石榴树。每次结果,爹爹都让我摘第一个。”
    荣引瞪了他半晌,长叹一声:“也罢也罢。这顿打挨得不冤。”他犹豫很久,压低声音道:“听着,他只是暗河老大,只是我们的师父,你不能,不能像在家里那样放肆,明白吗。”
    逍遥子睁大眼睛,眼中浮出毫不掩饰的伤心失落。
    荣引艰难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他不是你爹爹。暗河不是你的家。”
    逍遥子眼泪又流下来,颤声道:“你说过这里是我们的家。”
    荣引无言以对,良久苦笑道:“没有哪家人会因为一个石榴发这么大火,没有哪家人会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
    逍遥子呆了:“什么地方?”
    荣引沉默一会儿,还是告诉他:“演武厅。我明年十三岁了,该去演武厅。”
    逍遥子不知道演武厅是什么地方,荣引也不愿再说,指使他端水送药,忙来忙去。逍遥子瞧见荣引背后鲜血淋漓的伤口,又一次呜呜咽咽哭起来。
    荣引被他吵得头都大了两圈,喝道:“不准哭!我死了才准哭!”想了想,又恶狠狠道:“你要哭,那我就是要死了。”
    这句话居然极其灵验,逍遥子从此以后再没哭过。连送荣引去演武厅时也没有。
    冷风瑟瑟里荣引解下外衣,披在他身上,笑道:“回去等我。”
    逍遥子点头,坚强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估摸着荣引和那些少年都进了演武厅,他立马调头,疯了一样跑回来,站在演武厅外,心脏狂跳。
    每一年演武厅里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这个人会正式成为暗河杀手。
    紧闭的大门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喊杀声。逍遥子握紧双手,手中渗出冷汗。周天海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笑道:“害怕吗?后年你也会进去。”
    逍遥子没回答。他当然害怕,他怕出来的那个人不是荣引。
    周天海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嘴边浮起一丝隐约的笑容。
    好像过了整整一年,石屋里的声音才安静下去。周天海走过去打开门。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冲出来,逍遥子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石屋里一片漆黑,周天海走进去,没过片刻,抱出来一个血人。
    逍遥子梦游似的迎上去。血人转过头,看着他,虚弱道:“不是叫你回去等我。”
    逍遥子拼命眨眼睛,也笑:“我等不及了。”
    血人笑了笑,然后就晕了过去。
    逍遥子想,无论如何,荣引总算从演武厅出来了。可是后来他发现,从演武厅出来的荣引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沉稳淡定之下,隐隐涌动着狂躁不安,仿佛随时都会发作。
    逍遥子暗暗担忧。直到两年之后,他也站到演武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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