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火焰

《少女之心》却不是这种狭隘的作品。它所触及的问题，实际上比上文所论更加广阔也更加深刻，更加具有文化含量和精神含量。比如，少女黄卫红在感情痛苦迷乱时得不到成人社会的理解和尊重，而是受到他们的嘲弄、威胁、压制和迫害，这种现象并不是文革时期的特殊现象，在今天依然具有警世意义，依然构成对成人社会的责备和呼请。再比如，黄卫红先后喜欢上朱红军和林光明，这对她来说十分自然也十分真诚，她希望一直跟他们俩保持情感交流和身体接触，可是她的这种个人愿望显然与社会习俗形成矛盾。在这一对矛盾体中，难道正确的肯定是社会习俗、错误的肯定是个人愿望吗？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是不是用“正确”和“错误”这样简单的概念就能够包含得了？《少女之心》真正大逆不道的地方，也许并不是对当时政治风气的挑战，而是对这些更加久远的文化命题的挑战。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更加值得深入思考，也许是后一种挑战。
我当年读到的手抄本大约一万字，基本上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少男摸索做爱经验的描写。根据这一印象，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件有关性知识启蒙的读物。即使仅仅如此，这也是一本值得我们尊敬的作品。最近中国工人出版社准备出版当年的手抄本，嘱我作序置于书前，好让今天的读者对于它的背景和意义有所了解。当我认真研读这部十四万字的书稿时，它跟我的估计相去甚远，而且，我当初读到的那一万字内容，在这部书稿里完全没有。这种版本的差异和流变是很值得研究的。但愿以后有机会读到更多的版本。
这个十四万字的版本估计是在传抄过程中经过许多人的增删、改写、润饰逐步形成的，但是，最初的作者显然是最重要的作者。这部作品凝结着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道德意识、性观念和伦理观念，是对于时代黑暗的深刻而又荒谬的体验与反抗，它跟黄翔的《野兽》、食指的《疯狗》、北岛的《回答》、赵振开的《波动》、靳凡的《公开的情书》一样是一代觉醒者的文学纪录，甚至像顾准的研究、张中晓的思考、林昭的追问一样，在阴晦的天空构成了一道光芒闪烁的精神彩虹。就像《野兽》《波动》诞生于北京思想者群体、黄翔的诗歌诞生于贵州觉醒着群体一样，我们可以假设《少女之心》也是从当时最有思想最有反省意识的青年思想者群体中诞生和流传出来的，因为这样的作品决不是一个封闭环境中的文学青年所能够写得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找到它的第一作者应该不会太难。我希望知情者向读者公布有关史实，也希望对文革时期地下文学和地下思潮有专门研究的学人给读者介绍更多的情况。
2002年盛夏，写于北京黄村
《不死的火焰》大陆版后记
也许，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本其中每篇文章都写有后记的书。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样，每篇文章也都有自己的命运。当我为那一篇篇文章追溯渊源来自、叙述或曲折或平常的经历时，简直有点像阅历人间沧桑。
今年夏天，我把自己零零散散的非叙事文字收拾起来，编辑成《因幸福而哭泣》和《不死的火焰》两本书。开始是给一些有特殊经历的文章写后记，后来几乎每天都要打开电脑对书稿瞟上几眼，渐渐觉得对每篇文章的命运都很挂记，于是就陆陆续续为他们记下几句什么。一直到前不久，还在为此工作。两本书的编辑加工工作前后持续了半年之久。
现在，应该为全书写后记的时候，觉得与书相关的话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本来想说几句看似题外话、实际上又有内在关联的话，可是明天就有人来取文稿，以便及时将这后记交给出版社审定，看来来不及多说，就向几位相关的朋友匆匆表示几句感谢吧。
这本书原名《文学与信仰》，可是，《生命树》丛书策划黑石先生说，这么平庸的书名哪能对得起读者，得换。我想了许久，觉得没有一个别的书名比“文学与信仰”更贴合这本书的内容和意旨。两天之后，黑石兴冲冲地打来电话，说昨天晚上翻阅鲁迅的《野草》，从“死火”意象得到启示，就把你的书叫做“不死的火焰”吧。我觉得眼前一亮，说这名字还真是不错，大概就可以用它啦。后来一直没有想出更加出奇制胜的书名，于是就用了黑石的提名。
吴洪森为本书写序所表达的意见，与我这两年的想法甚多契合。其实我的《因幸福而哭泣》和《不死的火焰》与以前的书相比较已经有了一些变化。我不是想对以前予以否定和声讨，而是说我愿意自己有更加丰富的发展。
责任编辑岳建一老师对我的写作一直鼓励甚多，他对本书和《因幸福而哭泣》的编辑、出版、印刷工作都提出了许多指导性意见，对《生命树》丛书的支持也令人感动，谨致隆重的谢意。
最近出版的两本书都由旺忘望先生负责平面设计，深感荣幸，特此致谢。
我的妹妹承担了一些手稿的电脑录入工作，我的妻子在文稿复印和打印上提供了许多支持，也一并致谢。
另外，所有那些为我整理过录音材料的朋友，在此再一次表示感谢。
最后再就本书的插图说几句话。我的《耻辱者手记》和《自由的歌谣》都没有插图，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缺憾。1999年底《新青年》文丛出版时，我注意到5本书都有插图，插图既是独立的艺术品，又让整本书具有了节奏感，变得活泼可爱。那时我就想，以后我的每本书都一定要配上插图。刚刚出版的《因幸福而哭泣》用了几张外国摄影大师的摄影作品作为插图，虽然印刷效果不是太理想，但还是能带给读者许多信息，同时还让读者开卷品读时有个歇歇脑子的地方。
这本《不死的火焰》用上几位文学大师的照片作为插图，是我早就有过的想法，但真正下定决心却是前几天的事。有几个人的照片是我每次见到都会感到巨大震撼的，他们是卡夫卡、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波特莱尔。他们的眼神说明他们跟常人不一样。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才会有这样超常的眼神。学习文学的年轻人总是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大师，我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是他们的照片让我明白，一个人成为文学大师基本上不是主观努力的结果，而是一种先天的素质，而且这绝对是一种不幸的素质。
另一种大师则是命运逼出来的，鲁迅和索尔仁尼琴就是这样的大师。我读鲁迅的照片比读我自己的照片还多，总是生起沉重的命运感。这样凄苦的命运是常人所不愿意选择的。当然，既然是命运，也就不存在选择一说，我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是常人所害怕的。
然而，命运常常一点道理也不讲，他有时竟然把这样的使命托付给索尔仁尼琴这样的资质庸常者，有时甚至还强加给安德烈耶夫、迦尔洵这样纤细柔弱的人。在武术和巫术中，不是徒弟找师傅而是师傅找徒弟，在创造伟大的精神财富上也是如此：不是使徒找命运而是命运找使徒。从这个角度可以说，成就伟大事业的人其实都是被动者。刻意追求建功立业的人常常只能把自己塑造成自我膨胀的小丑。
扯远了，绕回来吧。为了让这些照片跟读者产生更丰富的联系，我为每张照片写了一段文字，介绍我对照片对这个人的感受和看法。这些文字印刷在照片背面，它们与书的内容无关，自成一体，主要作用是让读者歇歇眼睛、换换脑子。
20011215日，写于北京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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