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虚无的供物

第82章


如果能离开巴黎,总该有办法。就是因为无法离开,所以我写信给他鼓吹一个计划,从圣经、赫塞的‘乡愁’、哈姆雷特开始,不断告诉他,逐渐让某种思想在他脑海中发酵。苍司似乎曾经说过,他从黑暗的海底听到亡父的声音,让他这样认为应该没什么不可思议吧!在‘哈姆雷特’的原作里,好友霍雷修利用亡灵的诡计怂恿哈姆雷特杀害叔叔,最后还说‘幸好这里还有剩下的毒酒’,假装自己要喝地巧妙递给哈姆雷特,这手法宛如现代的男人。因此,你们认为我完成的功能也是如此,那我也没办法。但我想说的是,我的动机是为了至少我在巴黎期间,直到听说红司的死讯为止,能防止苍司自杀。换句话说,若当时那种奇怪的想法发酵,受到影响所及,应该不会自杀。由于真正的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执行,我以为我回来后,可以再寻找某种新生的方法……
但是,这一切都因红司的死而乱了步骤。当时,苍司写了一封只表明他绝对不是凶手的信给我,并未提及任何详细情形。唯一就是自责如果马上看医师,或许还可得救,其他完全不多提。总而言之,红司的死让他毅然决定除掉橙二郎。在法国的我既无能为力,同时又浮现新的想法。杀害橙二郎的想法并不怪异,如果挑战这个无法制止的杀人,让它成为意外死亡,那么实际执行的苍司与从中教唆的我,应该都还可留下身为人类的意义。我下定决心,让他杀死橙二郎……诚如刚才奈奈追究的,我无法确信也许存在我内心的残酷嗜好是否动摇过,但是我的确不像霍雷修那般狡诈。
我想制作的是完成一幅雄伟的壁画,画里面嵌入存活下来的血亲,不是来自愚昧的悲剧,而是具有纯正悲剧个性的典型壁画。假设出现了那样的壁画,而且壁画的名称也叫冰沼家杀人事件的话,届时我也打算自己出面说明。现今的日本需要这样的杀人事件,纯粹的恶、悲剧似的悲剧反而能在这个时代挽回人类的秩序。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在没有这种机会的情况下,我又要返回法国了。反正壁画留在这里……对了,奈奈从以前就想写自传性质的侦探小说,若是打算以这幅壁画为小说蓝本,请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当初牟礼田回国时,在羽田机场回来的车上对我说,他没有当侦探的资格,今天这就是他的解释。说完之后,就再也没开口了。
60 飞翔的凶鸟
“听你亲口说出这些,我整个人也松了一口气。”持续好一段沉默后,紧绷的空气刹时缓和了,久生的语气也开朗许多。“是的,我当然要写小说,而且一定要完成给你看,但会不会是你希望的结局,那就不知道了。因为从整个事件发生到现在,神好像一直都不在。不过,苍司所谓纠正神的错误,以及你想成为那幅壁画的制作者,这些想法都太偏激了,都是超越了人类本份的应有作为。所以,你要这么想,我写出的内容会不会赞成这个部分还很难说。”
然后她转身面对亚利夫,鼓励似地说:“亚利夏,你真的要好好写下这次事件的始末。虽然我也想写,但是当这个世界还存在另外一个与我同名的天才时,我会害羞得写不下一行字。至于你,似乎只有文才,也和小说中的角色长相不同,所以我们合作,但是由你执笔。”
“如果能写,我是很想写。”亚利夫的口吻颇无自信,“是要写成侦探小说?还是……”
“当然是侦探小说了。我希望的是,依照本格推理长篇的形态,只在最后有所不同——作品中的人物,任何人都行,其中一位突然回头,朝着书外的‘读者’指着说‘你就是凶手’那样的小说。是的,刚才也说过,真凶一定是我们观众,但‘读者’应该也一样吧?从一九五四年到五五年之间,只要是有责任的成年日本人,应该全都符合凶手的资格。”
“我不喜欢。”本来就不赞成写成小说的阿蓝淡淡说道,“本来以为是解谜的本格推理,坐在壁炉旁或绿荫下悠闲翻开书页,结果凶手是身为读者的你,这太无趣了!”
“不是兴趣的问题。”久生赌气地说着,但马上恢复冷静。“这些等以后再仔细考虑。但所谓侦探小说,最困难的就是细腻,而且也必须注意前后不得矛盾,我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可以这么写,亚利夏你第一次造访冰沼家,说在门口看见闪闪发亮的新电话号码牌,当时我很生气,说那简直像垃圾。而那却是重要的证据,意味着直到最近,冰沼家的电话才从九段变更为池袋的局号。那没关系,但就算阿蓝刚从北海道回来,至少住的还是自己的房子吧!在我们互相谈论应该没有电话诡计时,小说中也可以加上突然想到九段的电话局,或是变更为有两卷不同的录音带。所以最初在‘阿拉比克’,他可以喝醉睡觉,但在‘红月亮’那天晚上,当一通重要的电话打来时,他却去上洗手间……啊,阿蓝,你在干嘛?”
沐浴在华丽的晚霞中,阿蓝不知何时站到玻璃窗旁,不停观察崖下的马路。
“没事。罗娜会开车从这一带经过,所以回去的时候,我想搭她的便车……她说过,会在下面的神社那儿挥手。”
久生本来还在想这对年轻恋人的感情不知如何了,斜瞄了总算有年轻人气息的阿蓝一眼,接着说:“那种伏笔虽然啰唆,可是,只要我努力,一个人也可以完成。从法国香颂歌手转变为侦探小说作家,虽然好像划得来,不过,若仔细算算……”
她强忍着想笑。“还有个困扰的问题。所谓的侦探小说,通常必须有恐怖的杀人,但这次的事件非常复杂,序章的部分一定要写得长一些,因为在红司死亡之前,过程有点松散……”
“那就这样好了。”牟礼田在一旁岔嘴,“如果序章太长会让读者感觉腻,在接下来的第一章,你们或阿蓝第一次见面时就互拍肩膀大笑,如此一来,原本辛苦阅读的读者也会高兴些。”
“怎么可能……”久生回想起无数的复杂经验露出苦笑,“不过,整个事件真的有太多杂七杂八的巧合了,上次我注意到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呢!在五色不动明王之中,目黄、目赤与目白竟然排列成一直线,你们知道这条线和连结目青、目黑的直线在哪里交叉吗?正好是在西荻洼我家公寓正上方。不,我调查的不是地图,而是美国空军在战争结束后,空拍的东京地图,我是利用那种地图计算的,结果连我自己也傻住了。”
久生感慨诉说时,站在窗口的阿蓝突然出声,开始用力挥手。“啊,来了。各位,我先失陪了。牟礼田先生,下次在羽田机场……”
脸颊溢满青春的光辉冲向外面的身影,充满了从男女倒错的束缚中完全解放的清爽,亚利夫忽然有一种被遗弃的寂寞袭上心头,站起身,从芥末色窗帘后方往下看。那位只见过一次面的少女月原站立车旁,等待着飞奔上前的阿蓝。这画面仿佛脱离了困惑的青年,与虽然一无所知却能理解的少女一场开朗的邂逅。
就算未来会出现其他的困扰……亚利夫勉强为自己打气,若无其事地回头。“关于序章,一开始就以牟礼田先生说过的君子的‘莎乐美’开场就行了吧?对了,君子现在如何了?”
卒礼田默默摇头。也不知指的是还在住院呢?或者最后还是没救了?另外,那位花婆和前往大阪的皓吉,后来又如何了?虽然未再见过面,但也无见面的必要,总觉得心中留下某种难舍。
亚利夫接着说:“序章是那样开始,但应该说是落幕的结局又该如何?如果写了今天所谈的这些无谓话题、这样的结局也很怪。”
“我会再考虑。”久生冷静地回答,但又突然催促亚利夫起身,向牟礼田告别。
走下狭窄的坡路时,她迅速说道:“你没注意吗?虽然牟礼田装蒜,但苍司一定一直住在那里。没错,他当然打算带苍司到巴黎。虽然我的延期结婚不是因为这个理由,但把苍司留在日本也太可怜了。我们一起去羽田机场,聆听具有双重意义的凶鸟振翅的声音反而更安心。你看!”
来到神社前,两人同时回头望向牟礼田家。站在玻璃窗口俯瞰的虽然很难确定是苍司,但可以确定那不是牟礼田。这么说,苍司果然住在那里。是否也躲在后面听了方才聚会的谈话?如果现在站立窗口的人真是他,亚利夫真想跑回去和他握手。但就在他设法要确定之前,那黑影好像道别似地伸伸手,拉动窗帘绳。
朱红色转为橙色的晚霞在上空漂移,芥末色窗帘这时突然微微晃动,如轻微的痉挛般迅速轻摇,形成骤然翻身的波纹,缓缓地从左右拉上,静静站立的黑影立刻完全被遮住了。
后 记
这部小说是在一九五四年以塔晶夫的笔名首度由讲谈社发行,六九年由三一书房加入其它作品再次出版,七三年九月,又纳入讲谈社“现代推理小说大系”别卷。因为是第三次新版,我大幅修正作品,期望能成为所谓的“既定本”般完美,但仍有遗漏之处,终于等到在本文库版中,将琐碎的思路错误与标示错误作最后的订正。譬如将初版中“水暗”更正为“小暗”,以及从三一版至推理大系版,红司在日记里“走出宅邸,他毫无踌躇地驱赶我”之类的相同错误,这也是需要作者本身看过才会注意的疏忽。一版虽然加上东京略图,这次刻意删除,只维持推理大系版加写的第二章结尾“玄次的外观”场景。想想,讲谈社版的初版才有的原作者塔晶夫已经死了,到处加加减减的也是可笑,让初版就是初版,与我完全无关,就让它那样继续存在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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