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独自长大

第32章


一如现在的我们。
有变化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许宝桐。她看起来总是很忙,把大半的时间都耗在学校,放假了也极少回家。我去博陵大学看过她几次,她的确是忙,除了上课外偶尔还帮她们老板监考和批改作业,周末还要兼职。仅是几个月的时间,她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且瘦了许多,有次起了风,我看见她站在校道上,还真担心风会将她吹跑。
我们的关系似乎变好了一些,又似乎没有,但至少现在我们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话。有一次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聊到了林达西,我讪讪地住了口,她却笑笑,告诉我现在她基本没与他见面,这个人已经彻底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当天晚上,我看到她发了一条微博。
—所有轰烈的曾经,所有朝生暮死的感情,经过岁月的淬炼,总有一天,你也能像我这样平静地说起,像说起早晨的太阳,夜晚的星。
的确,其实遗忘并没有那么困难,我们总是弱化自己的力量,是伤痛想得过于可怕,最后击倒我们自己的,大多是心魔。
在我这短暂又漫长的小半生里,我始终坚持,生活会越来越好,即使现在稍有不顺,也只是走向康庄大道的某个小水坑,跳过去,便一帆风顺。
而后来我才知道,你跳过这个水坑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水坑在等着你。
生活会在你摔倒了又爬起来的时候,在你沾沾自喜的时候,用更大的力量把你推倒,直到你练就铜皮铁骨,百毒不侵。
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我想没有人可以比我过得还要糟糕。
起初,我只是觉得这个夏天热得异常,并没想过它会发生那么多事情。
博陵闷热的夏天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烦躁,无论是我,还是我家的女王大人姚琳女士。那几天我发现,姚琳女士在家的时候突然变得多起来,几乎每天睁开眼推开房门都可以看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绷着脸看着偶像剧,就像那不是一台电视机,是一枚可以将这栋楼炸得支离破碎的原子弹。
“妈,你怎么不用上班?”第二天晨起看到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这样问她,然后得到她一个白眼,和一句冷冰冰的“难道就你可以放假我不可以吗?我活该要操劳到死?”,于是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不敢再有异议。
整整四天,她每天的大半时间都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从内地到港台再到日韩泰国印度甚至是欧美的偶像剧言情剧都浏览一遍,然后唾骂着现在的电视一点也不现实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无限循环,乐此不疲。
暑假之后许宝桐不用留校,但少年宫的另外一个小提琴老师去生宝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人统领两个班的熊孩子,所以她愈发是早出晚归。我们每天的见面时间大概只有晚饭后睡觉前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前些天许知同志的老战友给他介绍了一份在超市当保安的工作,算不上忙也不算累,但上班的时间特别长,午餐和晚餐都只能在超市随便对付;至于我,虽说是暑假,但我已经正式成为附属医院研究所的员工了,像普通上班族一样朝九晚五,偶尔还要加班。
总的来说,那几天家里只剩下我妈一个,我们谁也没有去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直没有发现姚琳女士的不对劲,或者说,我一直在躲避着她。从她开始嫌弃我的那一秒,从她总拿我与许宝桐对比开始,我已经开始恨她,这种恨意不显山不露水,它潜伏在我内心的最深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察觉。
它让我慢慢地疏远她,在无形中用一道透明的却无法跨越的屏障将我们阻隔开来。
所以,我始终都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即使在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她还坐在客厅看电视,我也仅是觉得她神经兮兮,根本没有去思量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妈,你吓死我了!”我站在房门口,看着正在看手机的她,蓝色的光将她的脸营造出阴森的恐怖片效果,且她没有化妆,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我才被你吓死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起床上厕所,你快去睡吧!”我直接走向洗手间,而当我出来时,她还是坐在那儿,我摇摇头,走进自己房间,随手关了门。
在差不多一分钟后,我爬回床上调整好睡姿后刚准备闭眼,门外突然传来响动。
我听见许宝桐的声音:“妈,你要去哪里!”
“没有去哪里,我睡不着,出去散步!”
“你别骗我了,你大晚上提着行李要去哪里?”
我才慢慢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从床上起来却听见我妈的低声咆哮:“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你还真把我当成你妈了,放开!”
我连拖鞋也顾不得穿,匆匆拉开房门,然后我看到了客厅中对峙的两人,因为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只能听到我妈剧烈的喘气声。
来了,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什么事,隔壁的门突然被打开,我爸疲惫的身影也融入了我们之间。
然后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伴随着行李重重砸落在地面的声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让我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个夜晚,想起了她毫无征兆的眼泪,那似乎是这辈子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哭。而奇异得很,当时我竟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整个人都被一种陌生的情绪侵袭,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我的母亲,不是那个气势强硬说一不二的女人,而是一个失了主心骨的可怜虫。
我知道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我妈,但那却是我脑海中真真实实的想法。
那个夜晚,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沙发边—我忘记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好像除了吃饭,我们就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过,这说起来真是可笑得很。
可我的记忆里却有一个久远却清晰的画面,那也是在夏天,我们家还没换上大彩电,一家人也是这样围坐在沙发边看电视,客厅当时还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小小的台扇,我怕热就一个人堵在风扇前不让姐姐靠近,她也不恼,用一个像是作业本的东西给自己扇风,间或伴随着爸妈因为某条新闻见解不同引发的争论。
这都过去了多少年了。
而现在,我们又一次坐在了这里。
姚琳女士已经平静了下来,现在,她又套上了盔甲握紧了武器,只是略微发红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威慑力。
即便是这样,她给我们带来的震惊也不容小觑。
我一直都知道我妈的公司有个投资合伙人,那是她的发小,一个姓赵至今还单身的中年女人,她来过我家里几次,她给我的感觉十分不舒服—我依旧记得她那头像泡面一样的卷金发,和涂了鲜艳口红像刚饱餐的吸血鬼一般的血盆大口。我们全家人都不喜欢那个女人,包括老实的许知同志,他也曾对姚琳女士说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江湖中人,是的,这是他当时的原话,当然,你们能想到他最后得到什么回应。她和姚琳女士合伙搞公司也将近十年,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公司也一步步发展壮大,而就在前几天,这个女人突然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本月该到账的客户利息、员工工资以及近期客户的投资款。这几天,姚琳女士没有去公司,一直在寻觅这个女人,但最后无法,只能报警。报警也就意味着将这件事公之于世,不仅是员工,很快客户们都会知道公司老板之一卷款私逃。
“现在公司已经人心惶惶了,还经常有人去要债,我根本不敢回去!”
“我那么相信她,我怎么知道她会这么做!”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走,我不走的话会更糟糕!我是法人代表,她这一走,什么责任都要我来承担!我根本不知道我怎么办!”
“这不是几万块钱,而是上千万……”
她的话像一个巨大的沉重的棒槌,狠狠地击打在我们心上,瞬间血肉模糊,满目疮痍。
我抓着沙发垫子的手越来越用力,呼吸也越发急促,我看着我妈张张合合的嘴,大脑有一瞬间的混沌,我甚至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最后,是许宝桐将我从这场恐怖的寂静中拉出来。
“妈,你不能走,你要走到哪里去?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人一起解决,没有什么可怕的!”她说。
03.
这场灾难来得比想象中要更快一些。
第二天,有警察来了我们家,我妈被叫去调查,而在她回来之后的那个傍晚开始,我们家只能用一个词汇来形容—门庭若市,不分白天黑夜。
我们并没有犯错,我妈也没有罪,将钱带走的更不是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了解内情。他们只知道,他们把钱放在了杰瑞投资公司,而现在其中一个老板走了,他们血本无归,所能做的便是找另一个老板。
他们也没有错。
不停有陌生人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有年轻的,也有老的,甚至还有拖家带口的,他们聚集在楼道,霸占了每一级阶梯,不停地辱骂诅咒姚琳女士和我们家的每一个人,用各种坚硬的东西砸我们的门和墙,口口声声喊着“还钱”。我们的邻居要回家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群或愤怒或悲戚或凶神恶煞的男女,逶迤前行,委屈艰难地在各种目光中打开防盗门,再紧紧地关上。
对门的邻居不堪其扰,连夜住进了旅馆,大有事不了结不回来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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