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独自长大

第33章


而我们,哪里也不能去,哪里也去不了。
我和许宝桐都和单位请了假,至于许知同志,在他婉转说明这几天没法去上班后,超市的老板直接让他不要去上班了—博陵这个城市小得可怜,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滔天巨浪,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了不引火烧身,还是直接将我爸辞退来得安全。
除此之外,我们的手机永远只能关机或让它处于飞行状态,因为我们全家人的手机号码都已经被暴露出来,只要开机,电话和短信就会络绎不绝地袭来,中心永远只有一个—还钱。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们没有拿那些人一分钱,我们却像欠了一身巨债,只能蜷缩在这间小屋子里,哪里也不能去,可怜兮兮地躲债。只要一推开那道门,我们便会被他们制服,拳脚并用地将我们按在墙上或地上,问我们什么时候还钱。你肯定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我们给出什么答案,他们都不会放开我们。即使我们从他们手中挣扎逃脱,还有更加虎视眈眈的,被仇恨填满心灵的人前仆后继。
我们报了警,警察来驱赶过两次,可是警察一走,他们又卷土重来。
所以,我们只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好在家中柴米油盐尚且足够,我们不至于饿死。
我的妈妈—姚琳女士,她在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她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每天把自己蜷缩在沙发的最角落,眼睛神经质地转动着,只要屋子内一有声响,她就会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直到我爸将她抱住。
从警局回来之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鞋子掉了一只,衣服上都是肮脏的污秽,手还受伤流血了。我们猜她是在路上遇到了要钱的客户或员工,被他们吓着了,可我们谁也不敢问。
我爸是不抽烟的,至少这几年我没见过他抽烟,而这几天,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将整个屋子弄得烟雾弥绕。他似乎变成了一只复读机,程序里只有一句话可供选择,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会说:“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们受委屈了。”他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满脸沟壑和褶皱,宛如被曝晒过度干枯的田地。他那条腿,比往常跛得更厉害。
我想要安慰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祈求他:“爸,给我一根烟。”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伸出手想要摸我头,却在半路收回,又摸向烟盒。
那根烟终究没有落在我手上。
这个家唯一没被击垮的人是许宝桐。
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开着家里的电视,打开最大的音量掩盖外面的声响,然后给我们做饭,用冰箱的贮藏做出简单的饭菜,并命令我们,包括我妈:“快吃饭,吃完我还要洗碗。”
我抬头看她,她的长发高高地扎起,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她把筷子塞到我手里:“许宝榛,快吃!我还要洗碗!”
这几天我一直没有睡好,有个晚上,我被撞门声吓醒,后来才发现只是梦,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疲惫地走出那个小房间,同时我看到许宝桐,她在我走出来的那一秒,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许宝榛,别哭,至少别在这里哭,爸妈好不容易才睡着。”
我真没用,我比不上她,她的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么长时间的冷战,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我趴在她的肩头小声地啜泣:“姐,到底我们应该怎么做?我很怕,那些人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我真的很怕!”
“别怕,没什么好怕,你要是不敢睡,就过我房间来吧!”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盖了同一张被子,她用力地揽着我,身上那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在我的鼻尖缭乱调皮地攒动。
在这一刻,从彼此的眼神可以确定:过去谁对谁错,我们都既往不咎,我们要并肩面对以后,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以后了。而以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第六天了。
除了那天忍不住在许宝桐面前哭出来后,我一直没有再哭。
我的眼睛,我的身体都化作了一条河流,它像上演灵异电影一般,一夜之间干涸,龟裂,只剩下四分五裂的表皮。
这个异常的夏天,我们一家都愁云惨淡,那大片的乌云就像旋绕在客厅的上空,黑压压的,仿佛下一秒就暴雨倾盆。
但这场雨一直没有下,一直维持着乌云压顶的状态。
日子过得差劲的不止是我们,还有驻扎在我家楼道和门口的人,他们像与我们进行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翘首盼望着我们举白旗宣告失败。但枯燥的磨人意志的等待终究让他们失去了耐心,他们开始怒骂,砸门,用红色的油漆泼洒在墙上和门上,肆意写上自己发泄感情的短句。感谢我们家那三层被我抱怨过无数次的防盗门,若不是它们,或许现在我们已被攻破堡垒。或许他们也意识到这一点,发泄一通后愤愤离去,因为天气太热了,气温已经高达四十摄氏度。
所以,我们有了短暂的安宁。
我们家还是维持着几天前的状态,阴沉、压抑,客厅的白炽灯在夜以继日连续工作几天后终于宣告退休,所以,此时家里看起来更加昏暗。
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嘴唇因干燥而起皮,白白的一层,像撒上了面粉:“我要出去一趟,你们两个好好看家,照顾好你妈!”
话音刚落,我妈就如惊弓之鸟,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你要去哪里?不要去,你哪里也不能去!”她抓着我爸的手,在几天前,我完全无法想象有一天我妈会如此依赖我爸,那个从前一直被她骂瘸子和窝囊废的爸爸。
“没事,我只是出去……”
“你哪里也不能去!”她声音嘶哑,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像是命令,又像哀求,“哪里也不要去!别去!”
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默。
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这漫长的沉默,我犹如惊弓之鸟,紧张兮兮地看向许宝桐,又看了看许知同志。
我张了张嘴,正想说话,门外又有了响动:“宝榛,是我!许宝榛,你在家吗?”
我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着的门,始终没有挪动脚步,倒是许宝桐,她瞥了我一眼,快速走到门边,往猫眼里看了看,然后迅速地拉开门,将祝融从门外扯进来,又迅速地将门关上。
犹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爸爸依旧坐在沙发上,没动,他那个位置深深地往里凹陷,似乎已定了型。而我妈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看着祝融,他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可身上又矛盾地残留了外面阳光的味道。我没有动作,看着他慢慢地朝我走近,手却背在身后。
其实他不用躲藏,我已经看见了,他的手上蹭到了油漆,鲜艳的红色。
“你们怎么样?还好吗?”他问,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发出那样刻薄的冷笑:“好,当然好,我好得不得了!”其实我内心是委屈的,过去了这么多天,他才到来。可同时,我又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祝融的眉头迅速地起了皱褶,像一张被揉成一团又舒展开的纸:“不是我不想来找你,是我进不来,这些天,堵在门外的人那么多,我没法进来。给你打了电话,你是关机,我只能给你发信息。”他顿了顿,语气是挫败的,“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可想?这不是几块钱的小事,是几千万!你看看我们家,看看我们现在!你说你想办法?你能帮我们什么?你能让那个把钱带走的女人回来吗?”我的情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与此同时,眼泪也从我的眼眶滚出,“你能做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这几天,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忽然走过来,用力地将我的头按进他的胸膛,他的声音顺着骨骼“嗡嗡嗡”地传来:“对不起宝榛,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我的拳头砸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自己此时就像偶像剧那些矫情的女主角,我只顾着埋头哭,眼泪都抹在他的白衬衫上。我清楚地明白,这不是他的错,可我却对他充满了怨,就像他说的,他来晚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这样抱着我。
直到我听到许宝桐的声音:“祝融,你来一下。”
她站在厨房门口,阴影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祝融犹豫了一下,把我放开:“我和你姐说会话,你先放手。”
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他的衬衫,不由得尴尬,讪讪地放开他。
他们在厨房说话,关了门,透过玻璃我只能看到许宝桐激动地挥舞着手和祝融低沉的脸色,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没想过去偷听。
在这件事发生后,我恍然发现我们现在的家庭重心都落在许宝桐身上,她是最冷静最沉着的那一个,她现在一定是有了很重要的想法或决定。她会处理好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不幸的遭遇会使人变得软弱,现在我就像溺水之人,伸长着臂膀不放过身边的每一根浮木,即使在不久之前我还看不起它,想把它劈成柴火用,可比起活下去,尊严是多么没用的东西。
“爸,这些事都会过去对吗?我们一定会好起来对吗?”
我看向坐在身边的男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