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4章


那里面有很多天天来此的老顾客,究竟为了什么他们今天这么轻浮?莫非真的相信会有狼来这里?不可能!她故意走到他们里头去,倒要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说,默默地为她让路,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让开了。有个小女孩在叫她呢。
  “六瑾姐姐,有人向我打听去你家怎么走,我告诉他了。”是细玉,豁嘴的孩子。
  “他长得什么样?什么年纪?”
  “他……我说不来。不是这里的人,走路老回头。”
  六瑾的心怦怦地跳起来。难道是父亲的使者?
  那个人外表很滑稽,下面穿的绿帆布裤子,上身却是榆树的树叶编成的“衣服”。看他的脸,可能才十六岁吧。刚才他蹲在那一丛一串红里头,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他是一株灌木呢。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你的衣服真有趣!”六瑾和蔼地说。
  “我可不是孩子,六瑾姐姐。”他严肃地说,忽然又绽开了笑容,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我的衣服,是在雪山脚下同人交换的,我把我的砖茶全部给了他。我是从内地到这里来卖砖茶的,有一麻袋呢。”
  “糟了,你回去怎么向家里交待啊?”六瑾皱紧眉头。
  “这里这么好,我不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是个秘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再见!”
  他走动时,榆树叶子簌簌作响,他的样子特别可笑。六瑾追到门口去看,看见他穿过马路到孟鱼家去了。他也到孟鱼家去,真是巧合吗?在他刚呆过的一串红花丛边上,散落了五六张包糖果的玻璃纸。六瑾想,这个少年这么爱吃糖!
  六瑾坐在葡萄架下想心事的时候,老石提着一篮菜进院门了。六瑾回想着市场的骚乱,猜测着这位男子当时去了什么地方。老石坐下,摘下眼镜,用手绢擦镜片。他的深度近视的眼睛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却指着地上的糖果纸问六瑾是谁扔在这里的。六瑾回答他说,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孩,也许是外地人吧。
  “外地人?”老石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尖,也很难听,“我也是外地人。”
  六瑾觉得很好笑,老石这是怎么啦?
  “我原来住在雪山的那一边。”他的声音平静下来,“我们家染布。并不是开染坊,只不过是爱好,你明白那种情况吗?”
  他戴上眼镜,注意地看六瑾的反应。
  六瑾使劲点了点头,说:
  “我想我是明白的。那种格子布,一下子就卖完了。那是什么蓝?我说不上来,你是知道的吧?”
  他的菜篮子里有一只蛙在跳,跳了几下,终于跳出去逃跑了。六瑾暗想道,原来这个文质彬彬的人还吃蛙,真怪,真残忍。他俩沉默着时,那只久违了的张飞鸟又出现了,它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在花丛里穿梭,却不叫。六瑾感到很窘,很不礼貌,就勉强开口说:“你的蛙……”
  “跑了吗?”他脸上浮起笑容,“说明你这里有地下水流过,它听到了,蛙最有灵性了。”
  他将菜篮子往地下一扣,那些蛙全都挣脱草绳跑了,四面八方全是它们。他哈哈大笑,笑得很天真。六瑾的心很紧。
  “我听说你不光卖布,还帮老板进货,你很识货,对布匹的知识掌握得不少。好多年了,雪山一直在慢慢地融掉。我在晴天里摘下眼镜看雪山,反而看得清。我想,我这是什么类型的近视眼呢?”
  六瑾没料到这个人这么关注她,于是心里悸动了一下。她觉得他那双外凸的近视眼的确有点怪异,似乎对有些东西有视力,对有些东西又完全没有。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个同他争吵的年轻女人是他的情人吗?看情形很像。那么,他到自己这里来又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心里寂寞,想随便找个人诉说。这时张飞鸟跑到她脚边来了,而老石,正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欣赏着这一幕。六瑾甚至觉得他的眼里流露出爱,但她又警告自己说,这是错觉。
第8节:第一章 六瑾(8)
  他弯腰拾起篮子,说要走了。“你的院子真清爽。”他显得精神了好多。
  他离开后,六瑾想去找那些蛙,可是一只也找不到了,它们全都躲藏起来了。六瑾想象着雨天里这个院里将会有的大合唱,想得心醉神迷。他的这个举动是表明了他的心意,还是恶作剧?六瑾总是区分不了二者,就像那天夜里在胡杨林里头一样。老石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说雪山在融化,这大概是事实,天气的确在变暖,环境在变脏。在市场里,她老是闻到腐烂的动物尸体发出的臭味。有一回,竟在角落里扫出一大窝死老鼠。他们并没有去毒老鼠,老鼠就死了,太可怕了。六瑾觉得每个人身上都像有尸臭味。
  于是,在认识了很长时间以后,六瑾第一次想念起老石来。她用力地想,可是想得起来的只有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的目光。有时蓦然看到老石,她会觉得这个人很丑,俗不可耐;有时又觉得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形态上有种少有的美,坚韧又果决。张飞鸟又在窗外叫起来,六瑾想,这只小鸟是她和他之间的使者。刚才在葡萄架下的那一幕如暖流一样冲击着她的心。孟鱼家做杂役的女人又在唱了:“雪莲花,开在深山的雪莲花……”那喑哑的嗓音像不祥之兆呢。这位美女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两位孟鱼老头都恋着她,想要控制她?一年前的一天,六瑾看见她默默地出现在孟鱼家院子里的羊群中,她还以为她是来走亲戚的呢。不知怎么,六瑾感到小石城有宽阔的胸怀,无论什么样的古怪人物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此地土生土长的六瑾不知道别的城市(比如父母的大城市)是否也是这样的。这是个优点吗?也许是,如果她心里对那些人的困惑能解开的话就是。
  六瑾朝女孩弯下身,问道:“你看什么呢?细玉?”
  “看你家的院墙。你不知道吧,有人在上面打洞,是那个男孩。”
  “知道了。不用担心的。葡萄给你带回去。”
  “谢谢六瑾姐姐。”
  小女孩走路一跳一跳的,很像蛙。那些蛙从院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可能它们是进入了老石提起过的地下水里面。女孩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站在那里看她。六瑾问她看什么,她说六瑾身后站着一个人。
  “细玉,你又胡思乱想了。你看见什么人啦?”
  “我没看见,我听到了。”
  六瑾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会儿,再要问她,她已经走了。她开始查看院墙,一段一段地仔细看,但她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看来小女孩在逗她玩啊,她眼中的六瑾是什么样的呢?35岁的老闺女,怪得不像样吗?她回到房里,拿起笔来给母亲写信。她写了一些家常事,忽然写不下去了,抬眼看见雨打在窗玻璃上。外面艳阳高照,哪来的雨呢?她走出门去看,发现那穿树叶的少年在用一把喷壶对着她家的窗户浇水。
  六瑾又好气又好笑,冲上去夺了他的壶,呵斥他说:“你不卖茶叶,来这里捣蛋来了啊。你家到底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不回答她的问题,眼睛还是紧盯那把老式浇花壶。六瑾脑子里生出个调皮的念头,她高举那把壶,朝男孩兜头浇下去。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被她浇了个通透。他用手抹着湿漉漉的脸,好奇地打量她的房子里面的摆设。
  “进去换衣服吧。”
  六瑾拉着男孩的手往里走。
  她先让男孩去浴室洗个澡,她给他准备了她父亲的旧衬衫和一条灯笼裤。
  可是那孩子在里头洗了好久好久还不出来。六瑾感到蹊跷,就敲门,里头也不回答。她推开门,看见人已经走了,可能是爬窗户出去的。那套旧衣服还放在椅子上。
  六瑾呆呆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对着桌前的墙壁说:“你看,我有多么落寞。”可是不知怎么,她却在信纸上写道:“……妈妈啊,这里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那封信她写了很久很久,总是感到写不下去,感到自己想象不出母亲那张脸。这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呢?母亲本人真的给她回了信吗?六瑾的抽屉里有很多母亲的信,但她坚信那些句子不是母亲的本意,而是母亲背后那个黑影——父亲的意思。因为母亲一贯不怎么管她。可写信的偏偏又是母亲!一般,信上从来不询问她的个人生活,只是描述了她和父亲老年的希望。“我和你爹爹希望在一个雨天徒步环城一周。”“我们希望重返雪山,同雪豹对话。”“我们幻想自己能化为这个烟城里的一缕黑烟。”“我们今天去河里游了泳,我们想锻炼踩水行走。”“我们……我们决不消失。”然而这类句子都插在大篇的、关于那个城市的混乱描述之中,只有像六瑾这样的人才能将它们的意思从那里头分辨出来。偶尔,她会问自己:这种通信是为了什么呢?父母似乎一点都不惦记她,不关心她的婚姻,连问都没问过一句。不过却有另外一种关注从字里行间,从模棱两可的表达中透出来,说明他们还是惦记她这个女儿的。那么,他们关注的到底是什么呢?六瑾想不清楚,只觉得怪怪的。所以当她拿起笔来的时候,就给母亲写下了那种怪怪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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