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19章


  狗在老石身上反复地嗅,从头到脚嗅得那么仔细。老石想,它是不是拿不定主意从哪里下嘴来咬他呢?
  “我身上有死人味吗?”他问大爷。
  “嗯,有那么一点吧。”
  说话间那狗忽然跃出去了,因为外面有喊叫声。老石欠起身看外面,看见有一堆篝火烧成了很大的明火,河水都被照亮了。虽有喊叫声,却看不到人,那些人好像在河里,又好像在某个洞穴里头。老石爬出木箱,朝那堆篝火走去。火堆看着近,走了好久才到跟前。但是他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那是一个人趴在地上,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个人,都趴着呢。那人叫老石也学他们的样子趴下。他说:“不然啊,大火就会将你烧成灰烬。”老石趴下后,问那人有没有见过小叶子。那人格格地笑了一阵后,说老石是“老朽”。
  风向突然就变了,火舌朝着他们舔过来。老石看见他们都将脸贴着地面,就学他们的样子做了。一会儿功夫,大火就将乱草烧完了,烧到他们前面去了。老石只不过感到有一点点热,还有就是他的一双橡胶鞋被烧出了臭味。旁边那人站了起来,另外三个人也站了起来。他们用手挡着烟,似乎在看星星,但天上并没有星星。除了火,到处都黑。那位年长的老汉说:“我们该回去了。”老石问旁边那人他们回哪里,那人说:
  “回哪里?回家嘛。这里的人都住在小石城的心脏里头。你看看天上那些流星,我们打算将此地取名为‘流星花园’呢。”
  但是老石根本没看到流星。倒是听见他说“花园”两个字,老石便产生了联想。他们几个都钻进了河边的木箱,留下老石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火。火慢慢小了,有好几只狗过来了,在他腿上嗅啊嗅的,却不咬他。“狗啊狗,难道我快死了吗?”他反复说这句话
第38节:第四章 石淼(8)
  他沿着河走过来走过去,听那条大鱼的游动。天亮时才听见小叶子在叫他。她同麻哥儿风尘仆仆地从河堤那头走过来。
  “小叶子,你们夜里在哪里?”
  “哈,爸爸啊,我们在侍弄那些榴莲呢。我们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果树,激动得啊……”
  忽然一条很脏的狗扑到她身上,她“哎哟”了一声就倒下了。她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像死人一样。麻哥儿不住地喊她,轻拍她的脸。老石也在边上唤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缓过气来了,脸上也泛出了红色。
  “咬着哪里没有?”老石连忙问。
  “没有。那哪里是狗,那是,那是我的姨妈啊。”
  “谁是你的姨妈?你没有姨妈!”老石严厉地说。
  小叶子哈哈笑起来,说:
  “我刚才忘了。妈妈和您都是孤儿。孤儿是怎么回事?麻哥儿知道吗?”
  麻哥儿茫然地摇头,翻眼,显得很苦恼。老石问他们可不可以带他去看花园,两人都摆手说不行,因为“天都大亮了。”
  “原来那花园见不得光啊,”老石说,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
  “不对不对,”小叶子说,“花园里到处是阳光。只不过天一亮就找不到它了。您想想看,榴莲啊,香蕉啊,都不是属于边疆的果树嘛。”
  “可我见过园丁了。”
  “是吗?那其实不是他的花园,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一厢情愿。爸爸啊,您怎么还不回家?这里没有您休息的地方。白天里,人人都在睡大觉。您快回去吧。”
  老石觉得女儿是因为他妨碍了她才催他走,她要干什么呢?她不告诉他,她和麻哥儿两个人将他推到那条路上,然后就一转身跑回去了。老石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好回家。
  他在家中醒来已是下午。元青回来了,她很不高兴地问老石他对楼下那海员说了些什么,因为那人在讥笑她,不让她过路。她往挎包里放了一把菜刀才冲破了他的封锁。她责怪老石和小叶子只顾自己,不给她留后路。还说那人如果再拦着她,她就要同他拼命。
  “我根本没对他说什么。他神经坏了,他以为自己是一副门帘。他不光拦着你,任何人他都拦。“老石辩解道。
  元青冷笑了一声。这时有一只鸟从窗口飞进来,摔在地上。老石弯腰捡起来一看,不是鸟,是一只小公鸡,已经死了。公鸡竟能飞这么高!
  “看到了吧,我们都会像这只鸡一样。还是小叶子厉害,自寻出路去了。”
  妻子说话时,老石在想,原来小叶子和她妈商量好了啊。
  “昨夜又漏雨了,根本没修好。我干脆在房里搭了个油布篷。”
  老石刚才已经看到油布篷了,心里有点不自在。
  后来两人默默地吃了饭。老石要出去,元青拦住他,要他把那海员赶走,老石答应了。
  可他在楼下到处找,根本没看到那人。邻居告诉他说,海员回船上去了,走之前同楼里很多人道了别,还要他们转告老石,说明年再来看他。“你家元青砍伤了他的手,她怨气怎么这么大?”邻居盯着老石的脸说。老石脸红了,他注意到邻居不说“脾气”,偏说“怨气”。老石设想着元青用菜刀砍人的样子,眼皮一跳一跳的。她在家里连买来的小母鸡都不敢杀。
  他回到楼上,问元青:
  “你真的用刀砍人啦?”
  “我是砍了,因为我没法进屋。可是我每一刀都砍在空气里头,眼里明明看着是他,砍下去却不是他。世上怎么有这种人,你说说看?!”
  她说到后来成了尖叫,像同老石吵架一样。老石连忙捂了耳朵下楼去了。
  砍手事件过去好久了,老石都差点忘了这事的时候,他又见到了海员。
  海员瘦得不成样子,灰白色的头发胡子老长,坐在六瑾的园子里喝茶。老石一眼看见他在那里就想走掉,可是六瑾大声喊他过去喝茶。
  他见海员目光呆滞,端着茶杯在想心事。
  “他明天就走了,我陪他去过他母亲的坟上了。”六瑾说,“他是不可能像妈妈一样在这里生活的,他自己也实验过了。”
第39节:第四章 石淼(9)
  六瑾的脸在树荫里头显得很清瘦,老石看着她,觉得有点陌生。这些日子她在干什么?她称海员为“阿祥”,看来两人认识很久了。当六瑾说“实验过了”的时候,老石就想起这个人在宿舍楼下充当门帘的事。
  奇怪,虽然是三个人坐在那里,老石还是像过去一样感到有只雪豹在桌子下面走来走去。
  “东边雪山下的工程有什么进展吗?”老石问六瑾。
  “他们说那边已经建起了新城,同我们这里连成一片了。真难以想象。”
  六瑾说话时缩着脖子,仿佛感到了从雪山吹过来的风。老石心里嘀咕,那只鸟怎么没出来呢?老石的目光落到海员的手腕上,看见了那道疤。一只很大的手表遮住它,可还是显出刀痕之深。元青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怕的又是什么?老石觉得这个人其实是很温和的,绝对不至于要用刀来对付。那么,元青一定是发狂了。元青为什么事情害怕得发狂呢?老石的脑海里出现妻子手执菜刀,猛地砍向眼前的男人的画面。这时海员瞥了老石一眼,老石感到自己居然有点发抖。突然,一声巨大的蛙鸣响了起来,但仅仅只有一声,而且也摸不清来自哪个方向。难道是幻觉?
  “阿祥养不养动物?比如乌龟啊,荷兰小猪啊,白鼠啊这一类,在海里的时候,它们会有点像报时钟呢。”六瑾说道。
  海员听了这话后,散乱的目光聚拢了,陷入遐想之中。老石想道,六瑾真会说话啊,六瑾是无价之宝。他这样一想就微笑起来了。那只雪豹蹲在他的脚边,令他的脚背感到了温暖。他没听清海员说了些什么,因为他的声音很含糊。他说过之后就站起身来告辞,走出了院门。
  “老石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啊?这个城市并不大,可是我怎么感到你住得很远很远。比如说,雪山的那一边?”
  六瑾一边说话一边倾听,老石想,她在听蛙鸣吗?
  “我住得是有点远。我的房间屋顶漏雨,补了多次都补不好。不过海员阿祥让我看到了希望。连我都想去送他呢。”
  “明天是休息日,我们一块去吧。”六瑾说。
  “好,不过你别等我,如果过了九点我还没来,你就走吧。”
  六瑾觉得老石真是很怪。她的确是在倾听蛙鸣,她仅仅找到一只,于是在马兰花丛那边挖了条水沟让它蹲在里头。
  老石边走边思考,快到废原的小店时他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决定,这就是他不同六瑾一块去送海员。因为要是他去了,他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元青的狂妄举动,海员是扮演他和元青过不去的那道坎啊,所以元青才会带菜刀,她算有勇气。但又只是从他和元青的角度来看是如此,至于海员自身,那或许是有另外一种含义的。啊,啊!那么多的网纠结在一起!那么六瑾呢?六瑾好像没有过不去的坎,她是女英雄。
  一进废原的小店老石就愣住了,因为海员坐在第三张桌子那里,脸朝玻璃窗。本来他应该看见老石了,但是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处所,所以就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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