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23章


  “啊,她好吗?”
  “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说她不能出设计院的大门。要是我啊……”
  胡闪想,他要说什么呢?这个小里,他的日子多么难熬啊,他怎能将自己比年思呢?年思是很健康的,只不过有点神经质。虽然胡闪这样看他,小里一点都没觉察的样子。他观察了一会儿天窗外的天空,对胡闪说:
  “这些全是留鸟,鸟巢都在河边的胡杨林里。它们的集结是有规律的,那种莫名的冲动。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来设想它们的生活习性,在脑子里绘出一幅幅画。那岗子上也有很多鸟,不过是另外一种,黑色的,大概年老师天天看见它们。我们小石城的鸟儿很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闪感到小里的精神好起来了,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难道这同他们的宠物狗死了有关?小狗同这个家庭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婴儿踢了踢他的胸口,又说:“巴古。”
  “您的女儿能说话了,谁会料得到啊?她现在真乖,她适应了我们这里了。胡老师,我等会儿要去设计院那边,您有什么话要带给年老师吗?”
  “您就告诉她我们很好,让她保重自己。”
  胡闪说这话时又被踢了一脚,女儿似乎在给他信心,在赞赏他的举动。也许竟是年思在赞赏自己?胡闪想到这里脸上便容光焕发起来。他再次拉开窗帘时,看见了明净的蓝天,鸟儿们无影无踪了。如果不是房里滞留了它们的气味,这事就被忘却了。东头房间里,传来小里引吭高歌的声音,这个人有多么奇怪啊。胡闪记起了在他家看见热带花园的事。从昨夜开始,胡闪就有种自己住在世界中心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难道一切事物竟是围绕着自己发生的?“胡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模模糊糊听见小里歌声里提到乌龟,胡闪又震动了一下。他觉得住在小石城的人实在是有太多的共同之处,经常,大家心里都怀着类似的念头。在胡闪视野的尽头,有一些隐隐约约的轮廓,也许那是雪山?那山,在白天里他总听人说起,也总是隔得远远地观望过,但一次也没去过。那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所在,或许会同他女儿的人生发生关系?在小里的歌声里,乌龟死掉了,胡闪高昂的情绪随之平息下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年思站在那座铁桥上设想过他们的未来,那时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所有的计划都是从眼前出发。虽然当时对眼前的状况也大为不满,可是笼罩在那重重烟雾中,事物的轮廓便柔和了好多。那烟,造成了多少假象啊。当然,年思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清晰的。“我心里有些往事的疙瘩没解开。”年思常说这句话。现在,他听见女儿在怀里叽哩咕噜的,便有些明白了年思那句话的意思。他说:“那个人一推开窗啊,烟就涌进了房里。他呢,他听到下面的人都在跑啊,喊啊……他住的这栋楼在摇晃。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嘿,还就有。宝贝,这一下他可头晕了,他想起了铁桥,一想,又晕得更利害了。”他说了后堵塞的内心就通畅起来。女儿则一直在说一个单音节:“扑,扑,扑……”
  他抱着女儿去过设计院外面的山岗,是老启踩三轮车送他们去的。一路上,女儿的沉默甚至使得他害怕起来,想要打道回府了。他注意到连她的目光都变得迟钝了,不再像大孩子的目光,似乎退回了婴儿的状态。难道她知道这是要去见妈妈?他不知道年思在哪栋办公楼,他站在乱岗上犹豫不决。老启走过来告诉他,应该是第三栋。
第47节:第五章 婴儿(7)
  “您到这里来,她会伤心的。”老启又说。
  老启一路上沉默不语,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胡闪开始后悔了,他对老启说他要回去了。老启微微笑着,请他上车,正在这时,一个拾荒的老女人朝胡闪冲过来,手中挥舞着一根树枝,口里喊着口号。胡闪连忙躲避,女人冲过去了。胡闪听到老启在他旁边说:“我看见年思了。”胡闪问他年思在哪里,老启回答说他也说不清楚在哪里,反正他看见了,这乱岗上的事就这样。
  傍晚时分胡闪抱着女儿百感交集地回到了家中。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年思工作的地方了。在回家的路上,老启也告诉他说,这种安排大概是院长的意志。他还说,院长总是为大家好的,这世上没有比院长更关心别人的人了,所以对于她的安排,只要服从就可以了。日子长了,总会尝到甜头。胡闪听他这样一说,就回忆起院长初次在他和年思面前谈及老启时的情景,当时院长称他为“失恋的清洁工”。于是他也深感院长妙不可言。
  他去市场买面条时,看见了狼,千真万确。那匹狼很大,差不多有一匹矮种马那么大,就呆在那些大白菜旁边。人们从那里走过,没有谁特别注意它,好像将它当作一幅画一样。它当然不是画,它的头部不时转动,它傲视全场。它还不时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呢。难道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胡闪还从未见过、听说过狼可以被驯化呢。胡闪不敢盯着那只狼看,担心万一被它觉察到。他绕到卖百货的那边去,那里有个出口。有个老女人一直同他并排走,这时对他说起话来。
  “狼在春天里就来过几次了,可像这样蹲在市场还是第一回呢。”
  “你们都不怕么?”胡闪问道。
  “怎么会不怕。有些事,怕是没有用的,人人都明白吧。我的腿子也发抖,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跑得过狼。它是特大型号的。”
  “它好像并不想吃人。”
  胡闪的这句话说得没有把握,老女人没有回答就走掉了。
  出了市场好远,胡闪还在回头看。他还在心里反驳老女人——这些人难道不能不去市场,到别的小商店购物?城里还有好几家呢。但他隐隐感到自己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狼的威风说明了一切。
  刚走到宿舍楼下就听到女儿在哭,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我以为您出事了呢。”周小贵拉长了脸说。
  “怎么会呢,我好好的啊。”他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回答。
  回到自己家女儿才停了哭。胡闪沉浸在关于狼的想象中,他很想告诉女儿这件事。女儿呢,睁着大眼看着他,也像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会不会他俩要说的是同一件事?胡闪脑子里出现了昏暗的乱岗,那上面有巨大的狼的背影。周小贵很可能知道他见了狼,所以才那样说。“乖乖,狼。乖乖,狼。”他对女儿念叨着。然后他将她放进摇篮,开始做饭了。
  那天夜里,有三只鸟在他家窗台上吵,叫出三种不同的声音。胡闪将它们称为“时间鸟”。他不能关灯,只要灯一黑女儿就哭,他只好让灯亮了一整夜。中途醒来,赫然看见墙上那狼的剪影,而女儿,正盯着那影子看呢。他一弄出点响声那剪影就消失了。“时间鸟”在外面唱得欢,那一只被他称作“未来”的鸟儿更是将叫声拖得长长的,逗引着胡闪去看它。胡闪拉开窗帘时,它们又飞走了。
  周小贵坐在房里心情郁闷地织毛衣。那个婴儿的哭声对小里的刺激太大了,本来她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呢。他的心脏病那么严重。现在事情反而好转了,她丈夫不但挺过来了,连病都减轻了。小贵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她自己也弄不太清楚。不知怎么,她隐隐感到丈夫眼下的好转像回光返照。她是对他的病最清楚的人,她知道这是种不可能痊愈的病,也知道他的心脏的实际情况。还在蜜月期间他就发过病,他这个病有二十多年了。
  狗死的那天夜里胡闪家的婴儿正好哭得很凶。小里将抽屉里的救心丸都吃完了。捂着胸口半躺在床上呻吟。小贵催他去医院,他却老摇头。当时小贵想,难道他打算同小狗一块举行葬礼?由她一个人来举行?但是黎明前,婴儿的哭声突然止住了,小里进入昏睡之中。他那一觉睡得特别长,到第二天夜里才醒来。他起床后大吃了一顿,就摸黑到外面去了。小贵自己由于沉浸在丧狗的悲伤之中,就没去管丈夫的事。她只记得他在外逛了一夜,早上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尽是泥灰。那是破天荒的,他很少夜里出去,因为怕跌倒。
第48节:第五章 婴儿(8)
  “婴儿的哭声传到了城市最远的角落,我就为做实验出去的。那里有一栋石屋,两层楼的,屋里存放着很多棺材,我就呆在棺材当中。小贵,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们身边诞生的生命会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刺激?我感到那个女婴激活了我里面的很多东西呢。”
  小里大发感慨之际,小贵正站在窗前,从那个位置对直望出去,是一棵老榆树,树上有好几个鸟窝。灿烂的阳光照在茂盛的绿叶上面,树下长满了红色的野花。他家窗外的景色生机勃勃。小贵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生命潮,她出于本能地避闪了一下,退到窗帘边上的阴影里。
  现在她坐在围椅里头织毛衣,想起了这件事。她想,边疆地区的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屋外的景色总是对人的情绪有巨大的压迫。每当她生活中出现一种变故,周围的风景就充满了那种变故的暗示,而且分外强烈。这是从前在内地时很少有过的情形。婴儿哭闹的那些夜晚,外面狂风大作,她半夜开灯坐起来,总看见一些枯干的树枝穿过窗帘戳进来,一直伸到床头。她感到无处可躲,而小里,一动不动,身体发僵,像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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