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24章


  虽然有这些难受之处,整体来说她还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原先她和小里都是很忧郁的人,对于生活期望很高,但总是目光暗淡。边疆的空气和水就像给他俩的心灵进行了洗涤,这种洗涤既刺激了欲望,也提高了境界。时常,小贵走着路忽然就站住了,她倾听着各式鸟儿发出悦耳的歌唱,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从未到过的奇境。这里的鸟儿真多啊。小贵陷入奇奇怪怪的回忆之中。
  原先她和小里住在南边的城市里,后来每隔几年,他们就往北边走一段路,定居到一个城市。这么走走停停的,经过了十几年,才下定决心坐火车来到了最北边的小石城。回想那动荡的十几年,还有她所定居过的那几个城市,周小贵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操纵她和小里。有一天夜里,是在内陆的城市里,他俩走在坏了路灯的小街上,小里对她说:“为什么我们总是往北方移居啊?”当时,在漆黑之中,小贵凝视着天上的几颗星星,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寂静的冰川地带。小里又说:“我觉得世界上最神奇的动物是企鹅。” 小贵听了吃惊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俩的思路朝同一个方向伸展?然而,他们终究到不了极地,他们在这个边疆城市定居了。这里有长长的寒冷的冬天,但房间里头有暖气,所以感受不到冰川的风味。周小里的心脏病在这里得到了大大的缓解,周小贵不止一次地想,小石城就是他俩的最后归宿了。别的地方不可能有这种空气,这种寂静,这是他们在这个国家能选择到的最佳居住地了。也许就是从这种念头出发,小里才从市场抱回了一只袖珍小狗。在那之前,他们既没有养过动物,也没有种过植物。小狗刚刚到来时,小贵对自己能否担负起饲养它的责任这件事没有信心,她的心情很矛盾。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将它看作了家庭的成员。但是小狗在他们的小家庭里长得并不好,总是出现“命悬一线”的情形。不知不觉地,她对它的态度就从冷淡慢慢转为了休戚相关。她心里整天挂记着它,为它操劳。结果是它狠狠地嘲笑了这两个人,过早地赴了黄泉,并给他们留下了很多恐怖的记忆——它曾多次发病,每一次都是进入激烈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关于他们居住过的几个城市,每一个小贵都有一些鲜明的记忆。比如钟城,是那些狭长的,行人稀少的街道,路边的商店常年关闭,只有酒店门前的天篷下,坐着几个醉熏熏的汉子。那是睡城。而山城,是建在山坡上的,住在里头几乎每天都需要登高爬坡,这对小里的心脏病很不利,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然而,坐在十层顶楼的旋转餐厅里眺望这座山城,沉睡的心底的欲望便会一一复活。还有星城,在桂花盛开的时节,令人窒息的花香让人整夜烦躁。棉花城,城里看不到棉花,到处是钢结构的建筑物……可这些能说明什么呢?飘荡的记忆抓不住也看不透。越往北走,周小贵从镜子里头看到的那张脸就越难以忍受,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样。后来她就麻木了,根本不管自己是什么模样了。有一回她的哥哥来看她,说:“小贵小贵,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她年轻吗?她不知道,镜子里的那张脸处处显露出衰败。她梦到过自己居住过的火柴城。她居然迷失在方方正正的地盘里头。当她去问路的时候,才发现当地的方言她再也听不懂了,那就好像是穷乡僻壤里的方言,几乎一个字都不懂。小石城给她的是另外一些记忆,有些是从前某个谜的答案,大部分却是更加看不透的黑洞。就比如袖珍小狗的事,难道不是她和小里生活中的黑洞吗?病弱的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买了那只小狗的呢?她回忆到这里时,忽然听到走廊上响起婴儿的笑声。多么古怪的婴儿,像大孩子一样笑!
第49节:第五章 婴儿(9)
  “小贵,您今天显得容光焕发啊。”胡闪乐呵呵地说。
  “我怎么没觉得。宝宝带得这么好,年老师肯定很放心。”
  胡闪的目光马上变得迷惘了,他觉得女人话中有话。他回到家里时还在揣测她的话。
  启明看见胡闪抱着婴儿出现在花坛那边时,一股热流从他的心脏冲向脸部,握着扫帚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他到自来水龙头那里洗干净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向胡闪和婴儿走去。
  “宝宝又长大了一些。这双眼睛啊,让我想起家乡那些海螺。”
  胡闪将女儿递给他,他就将她举过了头顶。婴儿发出很响亮的笑声,那么响,站在招待所门外的马路上都听得到。她的小身体已经很硬扎,很有力气了——她举起了两只小手臂。
  “我听说你一抱她她就笑起来。”胡闪满意地说。
  “胡老师,宝宝同我有缘呢。”
  幸福的降临是如此突然,启明怀抱婴儿绕花坛走了好几圈,不断地将她举向蓝天,满花园都是她的欢笑声。
  最后,启明意犹未尽地、甚至有点痛苦地将她还给了胡闪。
  “你就做她的干爸爸算了。”胡闪说。
  “她真是精力充沛的宝宝啊。”
  启明用袖子擦着溢出眼角的泪,发出由衷的感慨。刚才,当他将婴儿举向蓝天时,他分明看到了帆和桅杆,看不见船身的渔船驶进了云层。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他像是问胡闪,又像是问自己。
  胡闪却回答他说:“我已经体会到了院长对我的好。”
  胡闪和婴儿离开了好久,启明还沉浸在幸福的伤感之中。他已经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常去胡闪那里探望这个孩子。
  启明想,院长让年思同自己的孩子分开,是不是对她寄予了更大的期望?在那栋旧兮兮的、有点阴森的大楼里头,面对窗外的荒坡,女人的性情一定会发生变化,她会变得更像小石城的人。看来,从他们来到小石城那天起,他的生活就同他们缠在一起了。当时他站在小河里,对路上那两个磕磕绊绊前行的青年觉得特别好奇。启明一边扫地一边想着这些心事。扫完了这些走道之后,他像往常一样拄着扫帚瞭望远方的雪山,于是记起,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从前那样狂热地思念自己心中的偶像了。有一些杂质掺入到他纯净的想象中来了。他一时判断不了自己的变化。
  他回到了小屋,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又开始做风浴了。
  “启明啊,你想过回家乡看看吗?”海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
  “没有。我觉得不可能。再说不是发生了海啸吗?”
  “嗯。村子是没有了,可是土里是留下了痕迹的。我想,那些痕迹在这里也可以找到,所以我们不妨找一找。”
  海仔做着鬼脸。启明问他这回是否不走了,要在小石城养老了?海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左右环顾了一下,问他可不可以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他脱了鞋就上床,说自己累坏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带启明去看看家乡。他说着话就突然打起了鼾。启明想,他说的“家乡”大概离此地不远吧。
  启明将房门锁上往街上走去,他害怕院长看见海仔,他知道她会不高兴。他买了鸡蛋和葱,还买了面粉,打算摊饼让海仔好好吃一顿。可是院长偏偏迎面过来了,她看了看他手上拿的东西,笑了一下,说道:
  “深渊里爬出的魔鬼是赶不走的,我们好自为之吧。”
  院长跟随启明来到他家里。他俩进去后,看见海仔还在打呼噜。院长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海仔的脸,转过身来,坐在启明放在她身边的小竹椅上。忽然,她埋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启明大吃了一惊,他想,一向精明、有魄力的,受人尊敬的院长,怎么变得像小女孩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院长才抬起头来,启明看到了一张迷惘的脸。
  “启明,你还认得我吗?”她问道。
  “当然认得,您是我们的院长嘛。”启明的心扑扑地跳,声音发抖。
  “这就好,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刚才我又返回了内地那家医院,我躺在手术室,窗外黄沙滚滚,医生帮我换了脸。”
第50节:第五章 婴儿(10)
  她疲惫地揉着双眼,然后仰着脸,要启明将手放到她额头上。
  那额头像冰一样冷,启明差点叫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院长的声音仿佛是从墙缝里发出来的一样,她说:
  “你很吃惊,对吧,我只要一想过去的事就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的话音刚一落,外面就响起了嘹亮的小孩的哭声。启明随手打开房门,屋里一下子变得敞亮,他看见血色又回到了院长的脸上。胡闪正抱着女儿从花坛的前面走过。院长站起来了,双眼射出坚毅的光,整个人又变得灵活起来。她快步朝胡闪父女走过去。
  房子里面,海仔醒来了。
  “我的独轮车压死了一个小女孩。山路那么滑,避都避不开。”
  他拥被坐在床上,眼睛痴痴地盯着那堵墙。后来他要求启明关上门,因为光线使得他要“暴跳”。“我不习惯太透明的环境。”他说。
  他猫着腰,沿墙走了一圈,用鼻子在墙上嗅来嗅去的。启明不理他,开始做饭。他每烙好一张饼,海仔就拿过来吃得精光,边吃边说自己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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