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27章


老人没说话,只是从暗处看着她。
  六瑾回到房里后,就从柜子里拿出冬天穿的厚睡衣来披上。她从窗口向外张望,看见孟鱼老伯正弯下腰去拿那只鸟笼,他将鸟笼放进了自己那宽大的外衣里面。她低下头,拉开抽屉,里面躺着母亲新来的信,白天里读过一次了的。母亲在信里告诉她,父亲的失眠症还和从前一样,最近他生出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下半夜下楼去那条烟雾沉沉的大街上溜达,一直溜达到天亮才回来睡觉。早晨他进门时,手里往往拿着一件东西,他将那东西往桌上一放就睡觉去了。母亲认出来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家很久以前的用具——他俩还未去边疆时的那个家。一个台灯罩啦,一只鞋拔子啦,一把尺子啦,一座微型盆景啦,甚至还有个铜风铃。母亲问父亲是哪里找到的,父亲说,在烟雾最浓的地方,用手在空中抓几下,就会抓到一样东西。抓到一样东西之后,他就可以睡得着了。如果什么都没抓到呢,那可就惨了,因为没睡觉会时时刻刻有自杀的冲动。“我的意志力一天比一天薄弱。”他说。
  六瑾重读这封信时,像从前好多次一样,心里又一次感到有点欣慰。她记得从前父亲在这里时,有时连续一个星期根本没法睡觉呢。而现在,怀旧的记忆竟能将他带往梦乡,这是一件很好的事。看完信,夜已深了,老人早就走了。没有任何小动物出入的家给六瑾一种阴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用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但什么也没有。她对孟鱼老伯有点怨恨,他为什么要带走她的鸟儿呢?他是有意要将她的院子里弄得很荒凉吗?最近阿依越来越漂亮了,是种咄咄逼人的美,六瑾感到她的黑眼睛在向外喷火。在市场的那个院子里,她藏在羊群当中一声不响,不知为什么,六瑾觉得她身上带着匕首。看来她是一个意志力极为坚强的女人。那么,她同孟鱼老爹和孟鱼老伯的关系现在已经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六瑾设想不出。对面房子里面的人们的活动对她来说,现在更加显得神神鬼鬼的了。
  本来她已经上了床熄了灯,然而回想起孟鱼老伯的那句话又睡不着了,越想越焦虑,于是披上衣服走到院门外面去。
  老石坐在街边的路灯下,正看自己的手。他将左手凑到自己的近视眼跟前,然后又移远一点,又凑近,又移开,反反复复。
第55节:第六章 六瑾和蕊(5)
  “老石,你在哭啊?”
  六瑾挨着他坐下来,老石顺手搂着她的肩头。一瞬间,六瑾对于自己体内完全没有升腾起欲望感到吃惊,这是怎么啦?!
  “我没有哭,六瑾,是我里面的东西在哭。我看见了他,他是一个白色的,他,拦在我的路上!六瑾你看,全都黑了,只有我们坐的这一小块是亮的!可是这里也在慢慢变黑啊。”
  老石松开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有点蹒跚地向前走去。
  六瑾回到房里,这一夜竟然睡得很死。她醒来时,看见了坐在窗台上的蕊。蕊正在喝她的水壶里的水,就对着壶嘴喝。六瑾看了心一动,很快就穿好了衣,铺好了床。外面阳光很灿烂。
  他将一壶水全部喝完了,抹一抹嘴,说:
  “六瑾姐姐,昨天,我觉得有一个人认出我了,可是他犹豫不决。”
  “什么样的人?”
  “他是这样的,很高,那么高,我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弯下身,我就看到了。后来他又直起了身子。我觉得他有两层楼高。本来他在那些人当中走,我是看不到他的。唉唉,我错过机会了啊。”
  六瑾将他叫到厨房坐下,给他端上羊奶和煎饼。他吃得很快,吃饭的样子像小动物。喝茶时,六瑾问他每天在哪里洗澡,他说在小河里。他有两套衣服轮换着穿,他可爱清洁啦。他凑近六瑾问道:
  “我身上有臭味吗?”
  “没有。只有豹子皮毛的味儿。我觉得,在你睡着了的时候,你身上的皮肤可能显出过豹皮的花纹吧。”六瑾微笑着说。
  “真的吗?真的吗?一醒来就没有了吗?我真想看一看!”
  他从桌旁站起来,提起放在门后的那把浇花的壶,高高举起,让喷壶里的水洒向六瑾。六瑾闪开,跑进客厅,顺手操起鸡毛掸子去追打他。后来追上了,蕊就蹲下来,双手抱头,任她抽打。六瑾打累了,扔了鸡毛掸子坐下来,问他:
  “小家伙,你见过热带花园了吗?”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六瑾姐姐。”
  “我说榕树,榴莲,荔枝,芒果。”
  “嗯,那些是有的。还有一只绿色的鸟。”
  “在哪里呢?”
  “在我里面。我睡着了的时候,这些东西可能也会在皮肤上呈现吧。”
  六瑾很想听他说一说这些事,可是他站起来,说自己要走了,因为他今天还有工作要做呢。他还说,如果她想去找他,就去胡杨公园找,他每天上午都睡在树下晒太阳,如果下雨呢,他就睡到公园的传达室里面去了。
  他走进阳光里面去了,六瑾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蕊走进市场之际,市场里的人们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在蕊眼里看起来,这些人就像海里的珊瑚树一样。他迷迷糊糊地绕过这些珊瑚,来到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绵羊,绵羊们很不安,涌动着,涌动着,蕊感到一阵头晕,差点跌倒。
  “小家伙,你闯到这里来了啊。”
  穿红裙子的女人从羊群里冒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不要动!这里很危险的。你再看看,这些是羊吗??”她的声音很严厉。
  蕊定睛一看,果然它们不是羊,是一些雪豹。它们正急急地从那张门进入市场。
  “你只要不动就不会有事。”
  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就变得空空的了,只剩下一头豹子。蕊看见红裙女郎手执一把匕首同那豹子对峙。雪豹朝她扑过去时,她灵巧地躲开了,在那野兽的侧腹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受伤的豹咆哮着从那张门冲出去了,地上洒了很多血,蕊站在那里看呆了。
  “那些人都一动不动,”她用手指指市场说道,“他们习惯了这种事。你要是不闯到这里来,就看不见今天的事了。”
  她用一块布仔细擦去刀子上的血迹,将刀子放进挂在腰上的皮套里。
  蕊终于可以同女郎对视了,他迟疑地问: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会不知道,你一进来我就闻出来了。现在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更多的人认识我。”第56节:第六章 六瑾和蕊(6)
  “倔头倔脑的小家伙。你就不怕吗?”
  “不怕。”
  “那你伸出手来!”
  他伸出左手,女郎阿依掏出匕首,在他掌心划了一杠,血涌了出来,他却不感到疼。阿依蹲下来,捧着他的手掌吸吮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她抬起脸来,蕊看见她满嘴都是鲜血,不由得有点恶心。
  “你怕了。”阿依说。
  “我没有怕。”
  他走出那张门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他看见市场里先前的那些珊瑚全都移动起来了,他在他们当中穿行时,被他们扯着挂着,好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他们扶起来了。“我是蕊!我是蕊!”他边喊边磕磕绊绊地前行。
  在市场的大门口外面站着老石,老石喊道:“蕊!蕊!我认识你!”
  蕊挤到了门边,在他眼里,老石是一个衣裳破烂,两眼血红的乞丐。他将自己的左手伸给老石,老石仔细地盯着掌心的伤口看了几秒钟,又去看蕊的脸。老石这样做的时候,始终皱着眉头在回忆什么。
  “你从前是不是在桥墩下面睡觉的啊,蕊?”
  “没有,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桥。我从家里跑出来之后,到处乱睡。”
  老石连声说“怪”,还说:“我看你很像睡在桥墩下的那个男孩嘛。”
  “你弄错了。”
  老石沮丧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他很羞愧。这时蕊已经恢复了精神,他迈开长腿,走进街上的人流之中。他举着那只受伤的手,不断地凑近各式各样的人,希望更多的人认出自己,同自己谈话。奇怪的是,手上被割了那道口子以后,似乎很多人都认出他了。大家都向他点头,招手。可是还是没人愿与他交谈,他一开口,对方就闪开了。
  蕊发现,有一个老头,站在路边看他。当蕊注意到他时,他就做手势要蕊到他跟前去。老人的胡须很多很长,雪白的,有一只灰蓝色的小鸟从胡须里伸出头来,朝着蕊叫了两声。蕊看着那只小鸟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对老人说:
  “爷爷,小鸟儿要到哪里去啊?我认得这只鸟儿呀。”
  老人将鸟儿拿出来,让它站在自己的掌上。鸟儿飞到半空,又稳稳地落在他的掌上了。这时老人从衣裳里头掏出一个小巧的鸟笼,小鸟就飞了进去。
  老人做了个手势,将鸟儿交给了蕊。
  当蕊揣着鸟笼往公园走去时,他脑子里涌动着一些新的念头。今天他一下子就认识了三个人,真是不平常的一天啊。到了公园,他将鸟笼挂在一株小树上面,鸟儿就叫起来了,一连叫了十几声,有点凄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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