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26章


你陪我在这里坐五分钟好吗?”
  六瑾同他一块坐在围墙下的草地上,男孩将她的一只胳膊抱在怀中,很激动的样子,但是他不说话。六瑾摸了摸他的圆圆的头。
  “你像刺猬。”
  他吃吃地笑起来。
  “你那件树叶编成的衣裳呢?”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脸贴着六瑾的胳膊,好像要睡着了一样。六瑾坐了一会儿,抽出自己的胳膊,站起身,说:
  “我要进去了。你呢?你也进屋吧,你今夜没地方呆,对吧?我让你睡在我家厨房的灶台上,好不好?”
  男孩坐着不动。六瑾只好自己进屋。她走到台阶上回转身,看见孟鱼老伯出了院子。她没关大门,让客厅的灯亮着,她觉得那男孩也许要进来,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睡在沙发上。她刚要进卧室,男孩就到客厅里来了。他熄掉灯,爬到窗台上坐下来。六瑾靠近他时,听到了溪水流动的声音。六瑾问他这是什么声音,他说是他的肠子蠕动发出的响声。
  “我叫蕊,这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我在家里时有另外一个名字。”
  “蕊,你夜里还要工作吗?”六瑾抚摸着男孩的肩头问。
  “对啊,我是上夜班的工人。我没有具体工作,我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是观察那些路人的眼睛。城里面深夜到处人来人往,我嘛,就在他们之间游走。我一个挨一个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发问:‘你看见了我了吗?’他们都没有看见我。可是我还是要问,这是我的工作嘛。”
  六瑾轻轻地叹着气,她想起了那只张飞鸟,男孩的这番话让她流下了热泪。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的手,他有两个指甲发出白色的荧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越是黑暗的地方,你看得越清楚,对吗?”
  “是这样。六瑾姐姐,我是练出来的。我原来和家里人住在山洞里面,我爹爹是猎人。我们生活得很富裕。爹爹不准我们点灯,要我们苦练自己的眼力,我就那样练出来了。刚才我看见你哭了。”
  “那么这两个指甲是怎么回事?”六瑾拿起他的手来看。
  “我不知道。原来没有,后来就有了。”
  这时六瑾听到了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难道张飞鸟回来了?她问蕊是不是看见了一只鸟,蕊回答说是他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要睡了。蕊,你要在窗台上坐一夜吗?”
  “我上夜班,等一会儿还要出去呢。六瑾姐姐,你屋里人很多!”
  蕊是下半夜从六瑾屋里走出去的。六瑾被门的那一声轻响惊醒了,连忙穿上轻便鞋,追到外面。她远远地追随着他。在大路上走了一段路之后,蕊就拐弯往车站方向走去了。他个子高,走得快,六瑾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第53节:第六章 六瑾和蕊(3)
  车站里头亮着灯,一个人也没有,静寂而有点阴森。蕊走到月台的尽头,举起双臂,口里大声呼喊。六瑾一直躲在方形的柱子后面观察他。大约是他喊到七八声的时候,六瑾听到了隐约的隆隆声。她以为是错觉,因为她记得这里并没有半夜的车次。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六瑾想,果然是错觉。蕊还在喊,声嘶力竭,隆隆声又响起来了,是真的。几秒钟后,汽笛声响起,车头在蒸气里头冲过来了。六瑾看到蕊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月台,她的心往下一沉。还好,没事,客车慢慢停下了。车厢里涌出来那么多的人,这是六瑾没料到的,难道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吗?整个长长的月台全是人,蕊被人们推来推去的,那些人都目标明确,只有他是个闲人,老挡着人们的路。六瑾看见他不屈不挠地呆在月台上,伸长了脖子打量那些低头行路的旅客,时常被他们粗暴地推开。六瑾喊了他几声,可是她的声音被喧闹淹没了。虽然她紧贴方柱站着,匆匆走过的旅客们还是挤着了她,弄得她很难受。这些人简直在横冲直闯!他们都有急事吗?她终于被推倒了,推她的居然是个老太婆,她手里的皮箱还砸在她的腰上,分明是袭击她了。六瑾倒下去的时候以为自己这下也许要被踩死了。但又没人来踩她,那些人都跨过她的身体过去了。六瑾再一次感到诧异——车厢里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多的人啊?
  好久好久,她才听见蕊在她耳边说话。这时月台上的人已经稀少下来了。蕊蹲在她身旁,脖子上挂了一个很大的花环。
  “六瑾姐姐,你受伤了吗?”
  “蕊,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将火车招来的?”六瑾很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蕊说这话时眯缝着眼望着空中。
  “你常来车站,对吗?”
  “是啊。六瑾姐姐。他们都没有认出我来,我真沮丧。可是今天,他们给了我这个花环。你看,这是马兰花。”
  “谁给你的啊?”
  “我不知道。我被推倒一次,再站起来时就有了这个了。”
  这时月台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蕊搀扶着六瑾往出口方向走。月台外面异常黑暗,连那列客车都融化在黑暗里头看不见了。六瑾想,天大概快要亮了吧,这个男孩,白天会在什么地方栖身呢?
  “我睡在公园里的。”蕊就像听到了她的思想一样回答。
  “胡杨公园?”
  “正是胡杨公园。那里没人来赶我,传达老爷爷同我已经熟了。”
  候车大厅里没有灯,两人摸索着出去。当他们终于摸到了大门外时,他们背后的黑暗中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门被关上了,这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明亮的街灯照耀着了。六瑾吃惊地看到蕊身上的那只花环全部枯萎了,就仿佛那是两天前采集的花儿一般。她指着花朵问蕊是怎么回事,蕊有点茫然地笑了笑,说:
  “大概是被我身上的火烤成这样了。在黑地方,我拍一拍胸膛啊,就会爆出火星来。”
  “你在公园里休息得好吗?”
  “好。太阳暖融融的。老爷爷有九十多岁了,总来陪我,他很寂寞。”
  因为所去的方向相反,他们在车站门口分手了。六瑾站在灯柱下,直到男孩那细长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六瑾发现自己在心里呼唤他,她并没有有意识地这样做,可是走了好远,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呼唤:“蕊,蕊!”他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你见过这个孩子吗?”六瑾问老石。
  “没有,刚才你讲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思,这个男孩,这个蕊,他是不是来自那个热带花园?”
  “啊,花园!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的父母告诉过我,那是最最虚幻的,男孩蕊,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啊。”
  “嗯。也许虚构的东西正悄悄地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我感到没有把握。我去过河边了,很脏的河。你父母告诉你的事在那里可以看到。”
  虽然老石稳稳地坐在那张藤椅里头喝茶,六瑾却感到了他的心在乱跳。是他们的话题使然。不知为什么,六瑾心中对这个男人的渴望正在落潮。她东张西望的,她在用目光寻那只鸟呢。但是她又隐隐地知道鸟儿不会再出现了。她有点遗憾,又有点释然。风儿凉凉的,带着雪山的味道,六瑾用力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雪豹之谜。她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思想说了出来:
第54节:第六章 六瑾和蕊(4)
  “蕊的事情就是雪豹之谜。”
  老石听了她的话,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慌乱。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终究还是没有弄明白,也许永远弄不明白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俩正为同一件事感到困惑。夜空里的星太美了,又美又大,这是在内地见不到的景观。面对这种夜空,任何讨论都是进行不下去的。虽然双方都沉默着,可是都听见了对方的无声叹息。
  “我小的时候,因为喜欢乱动乱跑,福利院的厨师就将我放在那个高高的灶台上,两腿悬空。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你看有多么糟糕。”
  六瑾看见孟鱼老伯提前来到院子里头了,他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没有拿编织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老石站起来告别了,他说:“六瑾,我真想永远在这里坐下去啊。坐在你这里就像坐在雪山的半山腰!”
  六瑾将他送到院门口。她注意到两个男人相互打量了一秒钟,孟鱼老伯的脸在暗处,老石的脸在明处。
  老石离开之后,孟鱼老伯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巧的鸟笼,他将鸟笼放在地上,六瑾看见了那只张飞鸟。是她的张飞鸟吗?她蹲下去,打开笼子的门,小鸟跑了出来。但它并不跑远,就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的。
  “他心里充满了死的念头。”他突然很清晰地说。
  六瑾吓了一大跳,她从未听过老人发出这么清晰的声音,她觉得这声音和语调很熟悉,充满了过去时代的遗风,令她想起她的父母。
  “您说谁?”
  “哼,还会有谁!”
  虽然还是温暖的夏末,六瑾全身都变得冰冷了,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她感到自己犹如置身于雪山顶上。她低头一看,小鸟居然自己钻进了笼子。这只鸟一定就是她的那一只,它居然被老人驯化了。她对老人说自己要进去了,因为感到身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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