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32章


小里注视着月光下她那瘦削的侧影,便想起她在山城那些婉蜒曲折的路上寻寻觅觅的往事。大自然里头蕴藏着一种召唤,他自己听不到,只有小贵可以听得到。小贵很喜欢风,因为风会给她带来信息。
  在离这对夫妇不远的地方坐着启明,启明在执行院长交给他的任务,即关注这两个新来的人。院长说的只是“关注”,因为她既没有给他们安排工作,对他们也没有任何要求,就好像真的把他们当客人一样。因为是院长的客人,所以还是要“关注”。启明看见小贵观察鸟儿的神态,心里有些感动。
  “啊,我听出来了,那是她。”小贵说。
  “谁?”小里吃了一惊。
  “院长啊。你刚才见到的人,正是她。我听着这些鸟儿说话,就明白了。院长是这样的,她在我们当中,其实呢,她又在老家的地里割麦子。哈!”
  “小贵小贵,你真会说话啊。我们回房间去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客房部的那栋楼,楼道里有一盏小灯昏昏地照着,上楼时两人都感到头重脚轻。不知谁在二楼的楼梯口放了一只梯子,小里被重重地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小里站稳之后抬头一看,梯子上头悬着一大块白色的东西。啊,是一个人!
  “院长站在梯子上。”小贵凑近小里耳语道,“你看她有多么美。轻点,轻点,我们不要惊动了她。”
  他们绕过梯子,小心翼翼地往房里走。黑暗中,小里怕撞上东西,始终伸着手臂摸索着。
  “谁?”小里惊跳起来。
  “是我啊,老启。二位晚安。”
  小里一进屋就跌坐在床上,他受了惊,差点要发病了。
  他躺在那里,想叫小贵给他倒杯水,可是小贵已经不见了。门开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线照着门口那一小块地方,其它的地方全是黑糊糊的。一些黑色的小动物涌进来了,很像那种小鸟。啊,一只又一只,怎么那么多。它们一进屋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小里动着嘴唇费力地说:
  “小——贵,小——贵。”
  他发不出声音,又因为这发不出声音而害怕起来。他想:“难道我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心脏还在胸膛里跳,但节奏乱了,跳几下,停一会儿。他从上衣袋里掏出药,吃了几粒。过了一会儿,症状就渐渐减轻了,身体的知觉和体力也在恢复。他开始思考刚才所受到的惊吓,他对老启和院长的古怪举动感到惊讶不已。这个老启,他到底在干什么,院长又交给了他什么样的任务啊?也许小贵明白,也许她并不完全明白,正处于辨别当中……
  小贵出现在床头,她正弯下腰来看小里。小里伸出一只手,她就握住那只手。她将一些沙粒状的东西放在小里的掌心了。她告诉小里说这是鸟食,她在市场上买来的。
  “你也可以试试喂它们,这样它们就离不开你了。”
  “可是我并不想要它们老在我身边,我会紧张的。”
  “习惯了就不会再紧张了。小里,相信我。把这些鸟食撒出去吧。”
  小里将掌心的鸟食往床边一撒,就听到鸟儿们啄食的声音。这时小贵冲到窗前,将上半身尽量往外伸,好像要飞出去一样。小里因为担忧而撑起了上半身。小贵回转身来,她的声音像从岩洞里发出来的一样,震响着小小的房间。
6节: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7)
  “我看到空中有一棵大榕树,南国之树啊。”
  小里暗自思忖,为什么这些奇怪的小鸟会同榕树有关系呢?他又感到了那股气体在胸腔里回荡,他张开口,响亮地说:“啊——”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甚至下了床。小贵连忙过来搀住他,他俩一块走到窗前,面对那棵发着荧光的大榕树。他们听到榕树的气根在空中碰出“格格”的响声,满树都是张飞鸟在叫。
  “小里,这就是刚才你喂食的那些鸟儿啊。”
  “可我并没有看到它们飞出去呢。”
  “它们无处不在,有时隐身,有时现身。”
  小贵说这些话的时候,榕树就变得模糊了,然后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有月亮的夜空似乎在逼问他俩什么事情,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小里将这个问题说出声来了,小贵就说,她正在深入地思考啊,也可能这是一件不可能想到底的事情。世上就有这样的事。比如卡车轮子下面逃生那一回,也有很多不能解释的疑点嘛。小里想开灯来寻找房里那些小鸟,小贵阻止了他,强调说:“一开灯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于是两人摸黑上了床。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睡着。在小里,是因为他要倾听那些鸟儿,他认为它们其实还在房里;在小贵,则是因为要回忆起她在钟城的商店里发生的一个奇遇,她 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奇遇。“餐具为什么会在空中飞翔呢?”她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句子。这时走廊里的梯子轰然倒塌,小里和小贵都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们冲向走廊。
  在楼梯口那里,梯子已经散了架,院长扑倒在水泥地上,朦胧中那一团白色的光线分外刺眼。待两人弯下腰伸手去拨弄,才看出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白布。多么大的讽刺啊。“不是发生过梦想成真的事吗?”小贵嘀咕道。小里则认为这是启明的诡计。他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呢?他们听到有人下楼去了,脚步很响,有挑衅的意味。小贵朝楼梯下面喊道:
  “老启啊老启,留条路给我们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阴森森的。墙的高处响起翅膀的扑打声,是那些鸟儿!两人都感到了凶险,抱着头跑回房里。
  待闩上门重新睡下时,夜变得越发冗长了。小里感到小贵体内的黑暗正朝自己蔓延过来,好像要包裹自己,又好像将自己隔在外面。那是新的、他所不熟悉的黑暗。他对自己说:“小贵这样的女人啊。”有一刻,于昏沉里,他感到自己同小贵变成了一个人;到了下一刻,冰山又将他们隔开了。小贵独自守着自己的黑影呆在山的另一边,他呢,总在雪里面跋涉,裤腿全弄湿了。从前在山城的时候,小贵总是搀着他上坡,几乎时刻在他身边。难道来到这里,她就要独自行动了吗?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前景暗淡的兆头呢?像这种黑色的张飞鸟,他以前是没有见到过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它们,有点太过分了。小贵似乎想深入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可他感到它们令他呼吸困难。
  那个人的脚步还在楼梯间响,也许那不是启明,是招待所值班的工人?似乎他总在往下走,没个完。小里觉得,他不是下到一楼,却是下到一个无底洞下面去。按说走远了传来的声音就小了,但传来的总是均匀的响声,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他问小贵,小贵就说那是他自己的心跳的响声,连她都听到了呢。小里就又爬起来,将耳朵贴到门上,说,那里的确有个人嘛,哪里会是他自己的心跳呢?听了一会儿,老是那同一种声音,他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了。
  在招待所经历了那个冗长的夜晚之后,小里对于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放不下心来了。当他走在油石小路上时,他往往走几步,又停下来跺一跺脚,看看脚下的那块地是否可靠。他俩很快就搬进了宿舍。那栋宿舍里只住着他们夫妇,其它房间全空着。他们去市场买菜买食品,有时也到公共食堂吃饭。在宿舍安顿下来之后,小里的身体明显好转了,边疆纯净的空气不仅让他呼吸自由,心脏功能得到改善,也使他行动的范围扩大了。现在,他时常独自一人外出,有时还滞留在外很久。他对小贵的依赖性没有那么严重了。如果小贵不在,而他又发了病,他就不慌不忙地服药,躺下去,等待恢复。他这样做了好几次,都很成功。
第67节: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8)
  卧房位于三楼,是顶层,顶是斜的。起先他们整天打开天窗,后来小里发生了眩晕,他们就将天窗关起来,钉死了。是小贵先看见那个花园的。那是清晨,她赤脚下了床,走到窗口那里,拉开厚厚的窗帘,一下就看见了。那是一个微型花园,在远方的半空,热带植物迎风招展。它慢慢地移近,一直移到她眼前。小贵连着 “啊”了好几声,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小贵,你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小里坐起来问。
  “那里是我没去过的云城的风景,最最南边,我的天!”
  他俩并排站在那里,相互搂着,两人都是又兴奋又紧张。这近在眼前的热带景色,使他们那本来不够踏实的生活变得更虚幻了。然而两人都感到了生的欲望的跃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小里的眼角溢出了泪,他反复喃喃地说:“小贵小贵,我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小贵目不转睛地盯着棕榈,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一样。她于恍惚中听见小里在唤她,她一遍遍答应,并将手指抠进他肉里头去。他却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后来他挣脱小贵的手臂,转过身走出房门,走到走廊里去了。小贵有点愁闷地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躺下。她听到小里在同人说话,好像那个人是启明。其间还夹杂了女人的声音,难道是院长?
  一会儿小里就回来了。小里说他见到院长了,院长嘱咐他俩“好好观察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呢,真是个深奥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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