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33章


小里也回到床上躺下了,刚才那一幕使他俩太疲倦了。小贵开玩笑说,现在他俩就像躺在大棺材里头的两具尸体了,这副棺材真大,裹尸布尤其别致呢。她握着小里的手,小里惊奇地感到,她一向冷冰冰的手居然发热了,连指尖都热了。两人都睡不着,又探起身子来看被子上黑白两色的花纹。小贵说,院长发给他们这种图案的被褥,肯定是隐藏了某种期望的,只是那期望是什么,她一时猜不出。小里接口说,他就更猜不出了,他已经觉出了院长的好,也觉出了院长对他俩有个培养计划,但那种计划的实质他是绝对把握不了的。他想,只要按院长说的去做就不会错,如果连院长说的是什么也摸不清,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两人就这样讨论着,虽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精神却慢慢好起来了。他们起了床,决计以后再不随便拉开窗帘看那种风景。如果哪一天想看了,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们现在明白窗帘为什么会那么厚,而且是双层的、上面还安了滚轮了,那是为了挡住幻影的入侵啊。他们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么高级的窗帘装置呢。小贵想,这栋楼里还有无数秘密需要他俩慢慢探索。也许他们只要保持好节奏,过好每一天,无形中就会实现院长对他俩的期望吧。看来她要寻找的是某种定力。是不是她已经找到了这个定力,她已经获得了它,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呢?
  “小里你听,外面有很多东西撞在窗户上,像是飞鸟。”
  小里早就听到了,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他将窗帘撩开一条缝,看见了刺目的阳光。他连忙又放下了窗帘。他向小贵提议将整栋楼侦察一下,完成院长布置给他们的任务。
  他俩到了走廊里,捅开隔壁房间的门,一股灰雾呛得他们连打了好多个喷嚏。待尘埃落地之后他们才看清,这间房里也是摆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床,床上的被褥也是那种黑白两色的古怪图案,被子上落了一层灰。小里走到窗前,想去拉开窗帘,但那滑轮是坏的,窗帘拉不开。这样,外面出太阳,屋里却像半夜。因为拉窗帘,灰雾又腾起来了,小里实在忍无可忍,就逃了出来。他站在门边,听到窗外传来悠扬的笛声,看到小贵站在灰雾里一动不动。
  “小贵??”他喊道。
  小贵还是不动。屋里那么黑,那些尘埃却呈现一种粉红色,这使得小里更感到窒息。他想,小贵是如何呼吸的呢?
  “小贵??”他又喊。
  笛声停止了,小贵慢慢走出来,一脸疲惫的样子。
  “不,我们不要看其它那些空房间了。我们已经搞清了。”她说。
第68节: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9)
  “小贵弄清了什么呢?”
  “我还说不出来,你慢慢会知道的。你再看看右边这套房子的房门,那上面有那么大一个蛛网,可是老蜘蛛已经走了。你会明白的。”
  他们一块下到二楼去。小里观察着小贵,发现她一尘不染,于是诧异——她刚才不是在灰雾里头站了那么久吗?这时小贵又捅开了西头那间房的房门,他们走了进去。这套房有三个间房间,全是空的,地上的灰也很厚,从气味来判断应该是从未住过人。因为是并排相通的三间房,又没有光源,所以更黑,需要摸索着行动。他俩都觉得踩着了一些软软的东西,但又看不清是什么,所以两人都心惊肉跳的,担心灾祸临头。
  小贵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撑地,然后一手抓起了一个毛乎乎的小东西,显然是死鸟。看来这里满屋子都是死鸟。她看见小里贴着墙站在那一头,害怕踩着它们。啊,他贴着墙移动了,想要退出去呢。小贵在心里说:“懦夫,懦夫。”但小里终于退出去了。小贵躺下了。从上面不断有死鸟掉下来,她虽看不清,却可以闻到新鲜的血腥味。她在这股味道里头开始了回忆,她记起了儿时被她称为外婆的老女人,也许那并不是她的亲外婆?外婆抽着纸烟,衣服口袋里总放着一只小龟。小贵要看小龟,外婆就将它掏出来放到她手里,嘱咐她说:“它可是会咬人的啊。”终于有一天,她的手掌被咬了,血淋淋的,肉都翻出来了。她哭着,外婆为她裹好伤,口里不住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小贵掌上至今有一个疤。外婆躺在棺材里时,他们将那只活龟也放进了棺材,就放在她的衣袋里。后来好久小贵还在想那个问题:小龟靠吃外婆的肉能在地底下撑多久呢?小贵想到这里就摸了摸肚子,肚子上有三只死鸟,粘乎乎的。她将它们拂下去,又有两只落在她胸口上,还有一只打着了她的额头。她听到小里在门口叫她,可是她不想动,鸟的血腥气让她回到了童年的谜语里头,她并不想解謎,只想惬意地躺在黑暗中回忆。一会儿启明也来了,也在叫她,她躺不成了。她向门口走去时,腿瘸得特别厉害,差点扑倒在地了。
  “小贵老师,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启明问。
  启明手里拿着一幅很大的照片,那上面是院长的一个背影,穿着白衣服,白发飘飘。小贵没有回答启明的问题,瞟着那幅照片,显得很不自在。启明就说,他要将照片装进镜框,挂在走廊里头。小里好奇地将照片高高举起,凑到有光线的地方去看。他口里吃惊地“啊”了一声。
  “这里面隐藏着一些鸟儿。”小里说。
  “您的眼睛真厉害。”启明笑了起来,“我将她挂在这里,你们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院长保护每一个人。”
  启明蹲在地上将照片装进镜框,爬到梯子上去悬挂。小里和小贵则搀扶着下了楼。小里问小贵说:“你喜欢让院长保护吗?”小贵回答道:“喜欢啊,你怎么啦?”小贵有点嗔怪的味道。
  小里的脚踩在油石路上时,便觉得土地在浮动;他弯腰捡起树叶时,又怀疑那不是真正的树叶;他在胡杨的树干上靠一靠,则感到那树干在自己的背后迸散。他忍不住问小贵,院长对他俩的保护有些什么样的内容呢?他这样一问,小贵就陷入了沉思。他俩偎依着坐在胡杨下的一张长椅上,一时都沉默了。来小石城之后发生的奇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里,令他俩感慨万千。可是呢,两人一时都找不到这件事与那件事之间的联系。
  地上到处盛开着野花,除了欢跳的小鸟儿以外,还有一种鼠不像鼠,兔不像兔的动物不时出现在路上。启明说过,这种动物就叫“三不像”。“三不像”是黄色皮毛的小动物,有时会在油石路上停下来注视小里,它们那黑色的眼珠里头射出一种古怪的光。每回小里同这种动物对视,心里就分外踏实,仿佛自己同深深的地下矿藏连为了一体似的。小贵也说, “三不像”的身体里头藏着金矿。胡杨林边上那条小河里,鱼儿在跳水,它们一条一条地腾出水面,这种壮观在内地很少见到。小里想,就连这里的鱼儿都这么率性有冲力。小贵还在思索。她忽然说:
第69节: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10)
  “将一件事想透,所有的事就都跟着透了,对吧?小里,昨天夜里我梦见金矿了,可是我一醒来又忘了,直到——直到刚才看到‘三不像’的眼睛,才又想起来。你看,小里,那种花儿叫‘一串红’,旁边那种是波斯菊。哈,我们其实就住在花园里头,从家里的窗口还可以看到雪山。这些都是因为院长的保护,对吧?”
  小里想回答“是的”,可又觉得不是。他拿不准。但是坐在胡杨树下,将小贵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感受边疆的风情,的确是一种不错的享受。然而他听到隐隐约约传来了狗叫,是一大群狗,叫得很凶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启明狂奔而来,那些野狗在后面追击。他忽然扑倒在地,两只大狗各叼了他脚上的一只鞋跑掉了,其他的狗一哄而散,很快就不见踪影了。启明赤着一双脚,狼狈不堪地朝他们走来,眼神却显得若有所思。小里不明白那些狗干吗要弄走他的鞋子,他想问他,他却先开口了:
  “哈,它们以为那是我的两只脚!你们说怪不怪?”
  “啊,这些狗真恶,真可怕!”
  小里说完这句话后就被雪山刮来的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他听见小贵在一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启师傅,你看见的是狗,我看见的呢,是一些落叶!我,还有小里,我们必需在这里站稳,对吧,启师傅?”
  启明没有回答,他的魂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转身往招待所走去。小里盯着他的赤脚。每当那双脚踩在落叶上,落叶就悄无声息地化为粉末,一脚一脚地那么和谐。小里想象地底的矿藏正和着他的脚步跳舞。“三不像”跳到了他俩的脚前,他俩脸红心跳,都不敢看那小动物。小动物抓了抓他俩的脚又跑开了。钢蓝色的天空在叶缝间向他俩透露着某种信息,他们从心的深处领悟了,但是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感叹:“小石城啊,啊,边疆啊……”
  胡杨的叶子变为金黄时,小里和小贵进入了地下的矿藏。那是在下半夜,穿黑衣的女子出现在卧房里,他们就跟她走了。小里一边在隧道里摸索前行,一边充满疑惑地想:“这是小贵吗?她正同我做同一个梦吗?这是可能的吗?”走着走着,黑衣女子的脚步就消失了,他俩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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