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芳菲春将尽

183 第一百八十章 离 别


掉入江底之前,我清楚地记得落水点就在东吴船队的包围圈之内,所以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条船的影子都没有,身下躺着的是碎石遍布的滩地的时候,心中的讶然可想而知,举目四顾,滩地的尽头,芦苇丛生,间或有低矮的柳树穿插其中,一阵清风吹过,芦苇荡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更显得荒凉僻静。
    我怎么阴差阳错的漂流到江心洲来了?
    皑儿呢?获救了没有?
    一想到可怜的皑儿生死不明,我心如刀绞,如果不是我们做父母的势不两立,他又怎么可能放心不下,偷偷跑到悬崖边来,如果不来,又怎么会遭遇不幸?
    不行,我已经亏欠他太多,无论如何不能对他的下落不闻不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蝎座一旦有强大的信念支撑,没有什么东西能成为行动的障碍,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经恢复了行走的气力,从滩地上站了起来,回头望向宽阔的江面,但见:
    滔滔的江面上,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景致秀丽,却无人迹。
    天色已晚,我有点焦急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如果没有猜错,我应该是被江水带到下游来了,也许之前住过的村子就在附近,就算村民依然不肯借宿,我仍可以在村子的屋檐下将就着过夜,怎么说都比在江边露宿强。
    还没走出芦苇荡,就听见一阵骏马的嘶叫声传来,有点耳熟,像是秦桓之骑的那匹白马,难道他,也在附近?
    狂喜之下,我大步流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疾驰,最终出现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皑儿躺在地上,静静的,一动不动,嘶鸣不止的白马在不住地用嘴拱他的头部,一旁的柳树下,一黑一白两条身影窜来窜去,挥剑霍霍,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两人俱已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而且使用的招式都十分霸道毒辣,势要将对方至于死地而后快。
    这两人一定是疯了!
    我将白马赶到一边,将皑儿的头托在臂弯。
    他牙关紧闭,脸色惨白,浑身湿漉漉的,试了试鼻息,好像没有!摸摸胸口,好长时间都没有感觉到心跳,难道皑儿,真的离去了吗?所以那两人才打斗得那么激烈?
    我抑制不住的大放悲声,同时痛恨死神的不公正,更痛恨自己居然还苟活于世,无法用一命换一命,最憎恨的还是耳边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就知道打!打!打!
    有哪一个真正关心过我们娘俩的死活!
    我越想越气,最后火冒三丈,烧光了我所有的冷静和自控力,我将皑儿抱了起来,直挺挺地,毫不防备地,钻进刀光剑影里,厉鬼一样尖叫着:“打吧,打吧,连我也一起打死吧,反正我也活够了!”
    我是那么义无反顾,而那两人的招式又是那么狠绝不让,所以我和皑儿都被利剑伤到了,我的肩膀被扬文剑划了一个大口子,皑儿的小腿被辟邪剑刺出一个深深的伤口,我很清楚地听到他□□了一声,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先是一阵后怕,继而惊喜若狂,怒视着顾支谦,叱道:“别打了!救皑儿要紧!”然后转头哀求地望着秦桓之,口气一软:“住手吧!救醒了皑儿再说。”
    说得两人总算住了手,继而我的怀里一空,皑儿被顾支谦抢过去了,他不住地用手轻拍皑儿的脸。
    我呆了呆,伸手上前,顾支谦反手一掌将我推走:“走开!不用你管。”
    我忍气吞声:“皑儿的腿受伤了。”
    顾支谦厌恶地说:“我的眼睛还没有瞎。”边说边撕开皑儿的袜子,查看伤口。
    我还想说什么,有人拉住我的手,是默存,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专注而专业地替我包扎伤口,包扎完毕,他递给我两颗五灵丹,下巴朝我努了努,又朝顾支谦努了努,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让我给皑儿也服用一颗。五灵丹是秦氏秘制的药丸,主要功效是解毒,应该也能消炎和止痛吧?
    难得他一片好心!
    可惜有人不是这么想的,我走过去时,顾支谦依然没有好脸色,他的眼中满是憎恨和厌恶:“滚开!江东还不至于缺少治伤的药丸。”
    我也火了,冷笑道:“是不缺!但是皑儿需要急救!如果你还是他的父亲,请你不要错失良机。”
    此时的皑儿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神空洞无力 ,嘴唇乌青,竭力保持语气连贯:“夫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父亲,请你不要责怪夫人。”
    还是儿子好!我强忍不争气的泪水,勉强微笑道:“公子,这是秦氏的五灵丹,对剑伤大有裨益,请你服用一颗吧,如果担心药丸有毒,我可以先尝试的。”说完将其中一颗药丸塞入口中,无声地笑道:“你瞧,我也服用了。”
    皑儿费力地抬起眼皮,望向顾支谦,满是恳求的意味,顾支谦漠然地瞟了我一眼,终于将药丸接过去,喂进皑儿的口中:“你歇歇吧,别伤了元气。”
    对皑儿说话的时候,他的口吻还算慈爱有人情味。
    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离去,却听到皑儿低低的呼唤一声:“夫人。”声音中充满了不舍和哀伤。
    我不禁鼻头发酸:“公子。”已是哽咽难言。
    :“多谢夫人在水中推我一把。”皑儿吃力地说,我知道他是在向顾支谦求情,不要把我当敌人,放我一条生路。
    真是用心良苦,不知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皑儿,皑儿,是我对不起你,是做父母的对不起你,如果我说我是你的母亲,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权谋相争,离开尔虞我诈,凭我的能力,一定能将你抚养大的,皑儿,你相信我吗?”
    我再度伸手,试图将皑儿从顾支谦的怀里“抢”过来,顾支谦默默地往旁边一闪,我扑了个空。
    秦桓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
    :“公子好好养伤,如果觉得我的建议可行,随时告知我。”我艰难地起身,长时间的半蹲半跪让我目眩头晕,差点分不清东南西北。
    没有人回答我。
    :“默存,我们走吧。”我悄悄地拉起秦桓之的衣袖,不敢再回头看皑儿一眼,只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
    :“走?当我江东是流民的自由来去之地吗?”顾支谦似乎不屑一顾。
    我慢慢回头,凝视着他:“吴王莫非想忤逆不成?”
    顾支谦可能没想到发问的人会是我,他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哈哈大笑:“忤逆?听闻洛京天子亲自驻守江营,寸步不离,何以有第二个天子出现在秣陵境内呢?”
    我一时语塞。
    一直不吭声地秦桓之终于开尊口:“吴兄所言极是,不过,我看令郎急需疗伤护理,吴兄还是莫再逞口舌之快,免得延误了最佳时机,追悔莫及。”
    也许是我偏心,但是我能听得出来,秦桓之所说乃是肺腑之言,他自从二十岁那年为我解毒疗伤之后,就落下病根,深受病魔折磨之痛,久病成良医,所以我相信他不是危言耸听,也不会利用皑儿的伤来做文章,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一个清高的文人。
    但愿我的判断没有错。
    顾支谦冷笑连连:“是吗?我就不信偌大的江东找不出个神医圣手来,别说是区区的剑伤,就是断胳膊断腿,一样能治!不过在替我儿治疗之前,我必须打赢你,为我大哥的死,讨一个公道!”
    我愕然,前吴侯的死和秦桓之有什么关系?这人可真是疯了。
    我彷徨地看向秦桓之,后者无视我的茫然,他松开我的手,径直往顾氏父子而去,我更糊涂了,到底该如何阻止他们呢?
    接下来的情况是我始料未及的,秦桓之走了几步,突然重心不稳,晃悠悠朝地上一头栽去。
    我骇然,连连摇晃他的身子:“默存,默存,你怎么了?”难不成是刚才顾支谦使了暗招?遂抬头对顾支谦怒目而视。
    顾支谦也很惊讶,他先是眯眼沉思,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黯然神伤,他一连串的表情变化非常明显,非常情绪化,完全不像那个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这是怎么了?
    过了半晌,秦桓之的喉咙中嘎嘎响了几声,顾支谦抱着皑儿来到我们身边,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苦涩的,勉强的,却又是释怀的:“秦公子,现在我总算明白,表妹为何死心塌地的跟随你,你能替她做的,我做不到。”
    说完他又恢复之前的淡然和洒脱:“你们走吧,我会派人送你们过江,我以吴公子的名义发誓,只要秦公子在世的一天,江东绝不会与洛京作对,我希望秦公子也能有同样的打算。”
    话音刚落,我看见皑儿的眼中闪出惊喜的火花,我默不作声吗,任凭心头五味陈杂,不知哪一种滋味占据主导?是该高兴两家暂时不不打仗呢,还是该伤感以后母子再也见不着一面呢?
    皑儿贴在顾支谦的耳边低低的说了些什么,顾支谦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搀扶到我跟前,我伸出手,顾支谦却骤然一停,我的手停落在半空,连皑儿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儿子不能尽孝,请母亲一定要爱惜贵体。”皑儿的话细若蚊声,落在我耳朵里却重若千钧。
    是谁说过的,人生旅程的终点是离别,相聚是为了离别,离别更是为了离别,肉身的物理性离别并不可怕,最令人伤感和痛苦的是精神和心灵上的离别,如果是这样,谁能告诉我,我们母子的离别到底心灵的离别还是物理性的离别呢?
    当顾支谦父子的身影终于在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我知道,这将会是我人生中最痛彻心扉的一次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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