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

第35章


 
  有时候,想一想,她会自己骂自己:“我可真是贱骨头!我犯得上吗?……”可是,骂归骂,她照样这样做。这俨然形成了惯性,学校和学生真有强烈的磁力,使她不由自主地把心偏移到那里。 
  今天,突然看见这么多同学,拿着这么多工具,闯进了小院,容老师立刻明白同学们来干什么了。她的心里打起一个热浪头。学生们还惦记着自己。于是,这些天来的一切苦楚和怨艾,似乎都有了偿还。她感到慰藉,连忙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同学们,快屋里坐吧!” 
  同学们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容老师这样笑容可掬过,就如这天,一直下雨,难得今日放晴。容老师平日在学校总是板着面孔。可能老师们回家后和在学校表情都不大一样吧? 
  钟老师对容老师说:“听说你的厨房塌了,同学们来帮个忙,人多好办事吧!” 
  乔老师在一旁说:“正好!我们正发愁不知怎么办好呢! 同学们平时帮助家里盖小房,比咱们有法子。” 
  同学们打量着这间东倒西歪的小厨房,又端详着这间窄小的住房。屋里传来小孩的哭声,容老师指挥身边的爱人:“你快进屋里看看,孩子怎么啦?”她爱人走进屋,抱着孩子出来了。原来容老师就住在这样的一间房子里。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哩,而且,辛辛苦苦教了十几年的书,竟然住得那么挤,那么破。以前,很少有同学到过她家,也很少听容老师念叨过这些。在这一刹那,同学们似乎理解了容老师许多,心也贴近了许多。 
  覃峻干泥水活是行家里手。他家的小房就是他和哥哥盖的。范爱君父亲结婚盖的那间小偏房,也有他的功劳。他绕着这间摇摇欲坠的小厨房看了一番说:“容老师,您的这厨房……不成了,来一场雨还得塌。如果明儿天好,我们给您重盖吧!今儿,我们帮您拆了算了!” 
  李江流几个同学跟着说:“对!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那当然好!可是,眼瞅着高考了,哪能耽误你们这么多时间呀!……” 
  覃峻打断容老师的话:“容老师,这您就甭客气了!手到擒来的活儿,干这个,我内行!” 
  钟林说:“让他们干吧!您几位屋里歇着去,省得碍他们的事!” 
  大家都笑了。 
  小厨房不一会儿就夷为平地。拆房不用动什么脑筋,只管用力气就行! 大家不顾一身泥、连叫带喊,干得格外来劲,活象是一群大闹花果山的小毛猴。 
  容老师望着这些学生们,心中充满感慨。尤其是望着覃峻,这个班长,在同学们中有威信,带着大家干这些活,显得十分自如、轻松。她想起覃峻带头写给校长的信,那时候,她真不能理解这个班长,这个她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班长,会带头反对自己!现在,不知怎么搞的,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几年前上语文课,她讲周立波的小说《暴风骤雨》片断,课文的题目叫做《分马》。别人都没提问题,只有覃峻提了个问题:“容老师,这篇课文题目起得不确切。”“为什么?”“农民在土改后分胜利果实,不仅仅分马,还分了骡子等等许多牲口呀!怎么题目偏偏是一个《分马》呢?”“对!”同学们也纷纷叫了起来。她当时表扬了覃峻。这问题她在备课时没有想到。她不得不承认覃峻说得有道理。这题目起得不确切。事后,她鼓励覃峻带头执笔,以全班的名义给出版社写过信…… 
  那时候,在学习上,她是支持、鼓励覃峻这股子闯劲的。在思想上,生活上,为什么不支持他的这股子闯劲,而希望他是自己的传声筒,一切按自己的意图办事呢?当他又一次带头办起了《最后的玫瑰》,她便不能容忍。当他再一次带头给校长写信,她简直要晕过去了…… 
  世上如果有什么最困难的工作,那就是我们老师的工作。老师面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每天都在变化着的人。我们有时候往往刚培养他们出了嫩芽,偏偏又亲自动手把它掐去了,我们总企图把他们一个个培养成我们意想中的模特,一个个如同规范中的自己一样。于是,矛盾就来了。呵!说实在的,我并不了解他们…… 
  活干完了,容老师打来水,同学们也洗完了。覃峻对容老师说:“今儿没法儿再干了,料不齐!明儿天好,我们再来。” 
  “还缺什么料?”容老师问。 
  “这您就甭管了,交给我们吧!”覃峻说。 
  “他们有办法!”钟老师和乔老师说。 
  容老师不知道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对于学生的能量,正如对于他们内心世界,她估量得过低。 
  同学们告辞了。容老师挽留了钟老师和乔老师。容老师想起那次病后钟老师看望自己的事,觉得对钟老师实在有些冷淡。这次要弥补过来,便招呼丈夫买东西,留钟老师吃晚饭。 
  走到街上,覃峻对章薇讲:“你回家路过游晓辉家,找他一趟,让他给容老师弄袋水泥,弄卷油毡来。这小子有的是法子!” 
  章薇点点头,和同学们分手了。她站在大街上,没有马上回家。她在等。等谁?等钟老师。等钟老师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只是想等他,和他一起回家。她怀着一种期待的感情。人的感情中有了期待,就总觉得在前面有什么东西在招手。…… 
  钟老师没有出来,章薇先走了。走到半路上,一对男女青年迎面向她走来。她开始觉得面熟,渐渐走近,她看清了,是张力和他那个女朋友。他穿着今年新流行的尼龙半袖衫,她穿着条挺漂亮的连衣裙。他们俩都显得青春勃发,一人手里拿着一支快要吃完的雪糕,说说笑笑,不知正谈着什么有趣的事,没有注意到前面走来的章薇。 
  看他们俩志得意满的样子!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大学生吗?今年,说什么我也考上个大学,让他们看看。 
  章薇实在不愿意和他们在这街头上不期而遇。多尴尬!见了面,说什么呢?她想躲进道旁的商店里。可是,脚步还没挪,她又骂起自己:干吗?凭什么我要躲他们?给他们让路吗?就走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照照,看看他们是一副什么样的尊容,听听他们会说什么。 
  章薇故意挺起胸,把一双塑料凉鞋踩得啪啪直响,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不知是谈得正热闹,没有看见章薇,还是看见了,故意不理她?正要往前走,章薇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叫了一声:“张力!”“哦,章薇!”张力有些尴尬,停住脚步。“是你!”那女的说了一句,听不出这话里究竟藏有什么样的意味。 
  三双眼睛射出的目光碰在一起,在黄昏炎热的阳光下,闪着分外明亮的光。面面相觑沉默无言,那劲头真是令人难堪。待张力喘过气来,要讲几句话时,章薇说了句:“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你们!忙你们的重要事去吧!”然后,踩着啪啪直响的鞋走去了。 
  章薇没有回头。虽然,她几次想回头,看看他们的窘迫的样子。章薇觉得获得一次小小胜利,心理上得到一种报复式的满足。 
  这一刻,掠过章薇心头的感情是既复杂,又微妙。想想最初同张力吹掉的时候,她是那样伤心、惋惜,仿佛失去了感情的支柱。后来,她变了,走向另一个极端,对张力的好感和怀恋,象镀上的一层薄薄的漆,斑驳脱落了,她恨他,瞧不起他了。觉得那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一切,并不如她想象得那样美好。而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又是那样嘲讽了他……哈哈,想起来,连章薇自己也觉得好笑。这就是她的初恋?象一幅破碎的抽象派的图画?中学生的早恋,应该说,有许多是纯真的,可爱的。但它又是幼稚的,常常摇摆不定的。它就如同轻飘飘的蒲公英,不知会随风飘向何方。当然,它有可能会发展为真正的爱情。但是,大多恐怕会同自己一样,半途夭折,不会成功,而成了无花果。想到这儿,章薇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刚才报复后的得意是多么可笑。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自己经过这么一番经历,对于爱情的认识成熟了一些。 
  章薇光顾着想事,钟老师骑着自行车从身旁骑过来,她都没有注意。 
  钟老师婉言谢绝了容老师的邀请,他实在不愿意麻烦人家,便推托家里有事,留下乔老师一人吃晚饭,自己骑车出来了。他叫了一声章薇:“章薇,干什么呢?走道还踩着点儿?什么事这么高兴?” 
  “呵!钟老师!” 
  章薇站在钟老师的自行车旁,不知该如何对钟老师讲。她觉得自己再不是以前的章薇了。 
  3 
  游晓辉就是有本事,听章薇一讲油毡和水泥的事,第二天下午,就开着车,拉上一袋水泥和半卷油毡,开到容老师家门口。跳下车就听见他喊:“容老师,油毡、水泥来啦!” 
  容老师和同学们迎了出来。这水泥与油毡是紧缺物资,正值修房的雨季,绕世界难弄到呀。让容老师去弄?就是跑断了腿,也是白搭! 
  “游晓辉,你小子哪弄来的呀?”李江流冲他喊道。 
  “这你就甭打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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