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阳光

第3章


算了,我还是给你留一个吧。” 
  我放下匣子,找来纸笔,趴在餐桌上,把兰亭市的家庭地址一笔一画地写下来。我的字从来就是潦潦草草的,可这一次,我写得格外认真,一笔都不敢马虎,生怕外婆不认识。我把纸笔都留在餐桌上,看了一眼,突然觉得不对劲,就把纸转了180度,让外婆看着字是正的,这样才好。 
  一切完毕之后,我看到了餐桌上那一小块面包,该死,怎么还在这儿呢?放久了肯定会引来老鼠,扔掉又可惜。只有一个办法——吃掉它。 
  我把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不安地看着外婆,她最怕我吃冷食的。还好,她没有生气,她一定知道我的用意。 
  “嘭”地一声,我身后的大门开了,一瞬间,我下意识地以为是外婆回来了,连忙捂住嘴。等我转过身来,才看见是兰逸。 
  “我们走吧,怕误了火车。”她没有笑我偷嘴。 
  我提起桌上的匣子,可是,我迈不动步。外婆正看着我,嘴角有微微的笑——你虽然一直在赶我走,但我知道你是最舍不得我走的。今天我真的要走了,外婆,你会心痛吗? 
  兰逸走过来,帮我轻轻擦掉嘴边的面包屑,接过我手中的匣子,说:“走吧,我会帮你照看这个家的。” 
  我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终于体味到一种比哭更痛苦的滋味。 
  哭不出来,我只有用干涩的嗓子说:“兰逸,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 
  兰逸笑了一下,很苦的那种笑,然后,她想用一句玩笑来冲淡气氛:“小心别忘了自己就行!”玩笑没有达到效果,她的眼圈红了,就连忙转身向门外走去。 
  还是那辆破得可爱的自行车,她把匣子放在自行车前面的篓子里,把我和背包放在后座上,然后,吱吱咯咯地向火车站摇晃而去。 
  天连续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已经化作水渗进了地下,只有树枝上和草地里残存着一些白色,它们存活得那么辛苦,也是为了抓住最后一缕欢乐吗?相比之下,雪的快乐是那么短暂,就在我痛苦得天昏地暗的几天里,它们的快乐也享受殆尽了。 
  一路无话,到了站台上,还是无话。其实心里装满了话,因为时间太短,哪个话匣打开都怕收不住闸,所以干脆都封存着不动。我们时而望着对方,时而又将目光投向行人,我们都害怕分手,却似乎又盼着快点分手。 
  憋了半天,我突然想起有句话必须交待,就说:“你每天晚上去陪我外婆说说话,好吗?我小的时候,她就喜欢和我说话,晚上不和我说点什么,她就睡不着觉。” 
  兰逸惊讶地看着我,一瞬间,目光又变得柔和,她使劲点点头。 
  又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终于,列车员开始催我上车了。我使劲拥抱了兰逸一下,就转身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卧铺之后,就靠窗边坐下。 
  兰逸在下面望着我,我把右手伸开,五个指尖贴在玻璃上。她也把五指和我对着贴在玻璃上。我们看得见对方,却无法触摸到对方,因为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我真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好好摸一次她的脸,她的手…… 
  “呜——”火车发出了长鸣,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车站的柱子开始向后退。兰逸也在向后退,我心头掠过一丝惊恐,希望她能跟着往前跑,一直跑。可是,她一步也没有跑,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猛地蹲下身子,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雨桐——” 
  我一下弹了起来,快步向车门冲去。我拉了拉车门,锁得紧紧的。我拼命用脚踢着门,大声喊叫着:“让我下车!我要下车!” 
  列车员从后面抱住我,她的劲很大,不由分说地将我拖进她的值班室,反手将门关上。 
  我满脸的泪水,愤恨地盯着她。她也因为用力过猛,大口喘着粗气,眼中也有几分凶。 
  “让别人看笑话,是不是?这么大个人了,醒醒吧!”她并无恶意,像老师教训学生的口气。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什么不懂?见多了,真是的!”她气呼呼的。 
  我不想跟她说,就闭上嘴巴。 
  沉默了一会儿,她递过一张餐巾纸。我把脸擦了一下,说声谢,起身就准备走,手刚触到门把,就听她在我身后说话。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分手时也是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发誓要同甘共苦。现在她在兰亭市,发达了,据说她的资产足够买下我们这座小镇。可她再风光,与我其实毫无关系。这种感情在你看来是真实的,在我眼里却是一场梦。道理很简单,你还生活在梦中。” 
  对于她的一番话,我不知该如何评价,犹豫了一下,就一言不发地开门回自己的铺位去了。 
  车上的人都戴着口罩,一个个像神秘人物。我知道他们在躲避非典,但我没有,我不太在意。 
  我是上铺,高高在上,很好,我一爬上去,就像进入了一个独立的王国。我探出头看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面长着成片成片的麦子,麦子的头顶有残存的雪,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 
  车身摇摇晃晃,眼睛也渐渐变得迷迷糊糊,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兰逸,她的脸就在窗玻璃上,像有一层雾隔着,模模糊糊。我使劲眨一下眼睛,想看得真切一些——什么也没有了。 
  天黑了,窗外没有风景可看。我收回视线,盖上被子,准备好好睡一觉,让自己浆糊一样的头脑清醒一下,沉淀一下。 
  外婆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真的,我不骗你。 
  她和我并排躺着,我能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她用手轻轻捋了一下我额头的头发,望着我只笑,不说话,两颗门牙空空的。 
  我悲喜交加,将头埋在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生怕她从我手里滑走。突然,我感觉到她的手腕湿湿的,抓起来一看,都是血。 
  我吃惊又心疼地说:“你的针眼还在流血!”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将手抽走,藏到被子里,说:“你害怕就别看,你从小就怕血。其实血是最宝贵的东西,人就是靠它维持着心灵。我跟你妈妈,你妈妈跟你,就是因为有了一脉相承的血缘,才会心灵相通。” 
  “心灵相通?”我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舌头顶了顶两颗门牙的空洞,说:“你从小就不在你妈妈身边,而现在又要千里迢迢去投奔她,为什么?不就是你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吗?” 
  我不想听她谈论妈妈,就把话叉开,说:“你猜我带了什么?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嘿嘿!” 
  “小提琴,对不对?” 
  我吃了一惊,撒娇地撅着嘴说:“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你是不是偷看了?”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波浪一样荡漾着:“我可不会做那种犯规的事,从你上小学开始,我就说过,你是小大人了,你不同意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那倒是,我都差点忘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神秘地说:“这里,听见的。你打开匣子拉了两下弦,对不对?不成调,但我已经听出了你的心事。” 
  “哇,你真的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哟!我有个问题,你今天必须回答我。” 
  她微笑着,是默许了。 
  “你是音乐教师,而且小提琴是你的专业,你为什么不肯教我?我从小就很想学,可一提起来,你就会对我发火,为什么?” 
  “答案不在我这儿,在你妈妈身上。” 
  我不明白,正想追问,就有人拍我的脚。我抬头一看,是列车员。 
  她挂在竖梯上,探头对我说:“你一直在说梦话,不要紧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看自己身边,竟然是空的。 
  “要我帮忙吗?”列车员见我神色怪怪的,就问我。 
  我连忙摇摇头。她又轻拍了我一下,就下了竖梯,向车厢顶头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想看看有没有血迹,外婆手腕上那么多血,一定会留下一些。可是,什么也没有。真的是梦吗?我不信!我的感觉是那么真实! 
 我拉上被子,想找到刚才的感觉,已是枉然。梦就像一颗流星,擦肩而过,稍纵即逝,不可延续,更不能重复。 
  一夜无梦,睡得死沉,若不是列车员叫我,不知要昏睡到什么时候。 
  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兰亭市。很奇怪的事,昨天还在古柳藤小镇,睡了一觉,人就到了兰亭市。人都是顺着铁轨滑过来的,铁轨的那一头,好像已经成为隔世的梦,铁轨的这头,却是一个绚烂的现实。昨天,兰逸还在对我说铁轨的尽头是兰亭市;今天,我却要对她说,铁轨的尽头是古柳藤。 
  三、 想庆祝,就哭吧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庆祝她女儿死里逃生。 
  确实,哭泣不仅仅是用来悲伤,有时候也用来庆祝。 
  我的行李很少,下车并不麻烦。麻烦的是我那一身厚厚的毛衣,一下车,我就感觉到浑身燥热,这里的温度就像到了夏天。 
  我两头看了看,到处都是人,大多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各式各样的眼神。我忍了忍,决定不脱,我宁愿热死,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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