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阳光

第5章


 
  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小心翼翼地在客厅里走动,褐色的木地板发出咯咯的响声,好像在说“轻点踩”。可是我已经很小心了,它还是觉得痛,我也没办法。 
  沙发是真皮的,柔软华贵而气派,坐下去总觉得像坐在谁身上,心里不塌实。我还是习惯坐木头的,棱是棱,角是角,腰酸背痛了,靠上去就能起到按摩的作用。 
  电视是超薄的,屏幕差不多有一张床单那么大。遥控就在茶几上,我没有去动它。我倒有些怀念家里那台十五寸的电视,因为小,搬来搬去很方便。冬天的时候,我总把它搬到我房间里,坐在被子里看,神仙似的。外婆就和我偎在一个被子里,她不爱看电视,只为了监督我,最多只让我看半个小时。 
  墙角的空调机是海尔的,银灰色的身子,很高贵的样子。我相信,只要它一开口,整个房间就在它的掌控之中。而我的外婆一生都没享受过空调,每次我吵着要买,她都会用人与自然的道理来说服我,最后我只好跟着她扇电扇。 
  我不知道外婆看到这里的一切,会有什么感想。我猜测,她会和我一样,认为这一切很奢侈,不属于自己。越是高贵的东西,我越不把它放在眼里,这就是我的性格。外婆早就给我下过结论,说我除了属牛,还有点古怪,倒行逆施。她末了还会说,这一切都是从她开始的。我现在突然想,外婆是起点,我是终点,那么,中间是不是包括妈妈呢? 
  我在沙发上随便歪了一会儿,睁着眼睛毫无意义地到处扫描,突然,我看见靠墙的装饰柜里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三人合影。 
  我一挺身站了起来,走过去抓起相框。大约有《读者》杂志那么大,里面装着爸爸妈妈和妹妹,他们都很开心地笑着,真是温馨。我试想着,如果我在,他们会把我放在哪个位置,我想像不出来,那个相框中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 
  我细细地端详着妈妈,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和她对视,她一直微笑着,笑得我的心都快碎了。我突然发现,我和妈妈其实长得惊人的相似,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相比之下,妹妹似乎和妈妈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圆脸,眼睛有点眯,鼻子也平平…… 
  突然,有人敲门。我连忙放下相框,过去开门。 
  是一位陌生的阿姨,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我犹豫了一下,用很生硬的普通话问:“你找谁?” 
  “你是雨桐吧?我是钟点工,你妈妈让我来帮你做饭,洗衣服。” 
  “你是什么?”我没听明白。 
  “噢,你就叫我陈阿姨吧。”说着,她就进门,换鞋,卷起衣袖,直奔厨房。 
  我关了门,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问:“要我帮忙吗?我都会做。” 
  她一边麻利地洗菜,一边说:“不用,你刚从内地过来吧?” 
  “你怎么知道?” 
  “凭感觉,你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的内地气息,我很喜欢。” 
  “你不喜欢兰亭市?” 
  “谈不上,生活嘛,总是一言难尽。人就像一颗种子,落到哪,就在哪生根。”陈阿姨说得很有哲理,她突然话一转弯,问,“你是她家什么人?” 
  我一愣,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随便问问,没事你先出去休息一下,一会儿就好。” 
  我没再说什么,到客厅坐了一会儿,饭果然就端上了桌子,变魔术似的。 
  我肚子不饿,但还是端着碗慢慢地吃。我以为陈阿姨会和我一起吃,谁知她解下围裙,又钻进卫生间洗我换下的衣服。 
  我走过去说:“一起吃饭吧,衣服我会洗,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双手粘满了泡沫,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笑着说:“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这衣服,你如果不让我洗,就是炒我的鱿鱼。”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一个人坐下,慢慢吃。 
  她把衣服洗完,晾出去,我正好吃完饭。她又收拾碗筷,到厨房叮当一通忙活。我根本无法插手,只能像个大小姐,在一旁坐着。 
  送走了陈阿姨,我感觉困了,回到房间,一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阵门铃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也许是妈妈回来了,我连忙跑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个男孩,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子。我吓了一跳,问:“你找谁?” 
  “我是送外买的,给。”说着,他递给我一个手提袋子。 
  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两个方便盒子,就奇怪地问:“可是我没有要呀。” 
  “有人要的,钱已经付过了。”男孩说着,就快速离开了。 
  我进屋,打开盒子一看,一盒饭一盒菜,一定是妈妈帮我定的。我一点味口也没有,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电话突然响了,我跑过去接,是妈妈。 
  “雨桐,我们有点事,很晚才能回来,你先睡吧。” 
  我们?我们是谁?全家人吗?会有什么事? 
  屋里很静,我百无聊赖,只有打开电视。节目五花八门,我胡乱翻着台,一个也看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桐子,该关电视了。” 
  我一惊,四处张望,没有任何人。我连忙按掉电视,静下来,想听到声音,可是没有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刚才是外婆在叫我,她每次都是这样叫我,她甚至会拿着手表坐在我旁边,不让我超过半个小时。 
  我回到房间,搭着板凳摸到柜子顶上的匣子,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手。还是早点睡吧,也许外婆会到我梦里来。 
  迷迷糊糊地,我果然又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我以为是外婆,连忙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发现那声音是从另外一个房间传出来的。 
  借着窗口的月光,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半夜一点多钟了。我侧耳倾听,妈妈在轻声抽泣,一个男声在小声安慰她:“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我的心缩成一团,又不敢动弹,只能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渐渐地,声音消失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外婆的去世。 
  昏昏沉沉地捱到了天微亮,我刚有点睡意,就见一个人走进我的房间。我坐起来,看见爸爸站在我床前,他脸上有笑,但,是挤出来的。 
  我轻轻喊了声:“爸爸!” 
  “来了就好!”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早点起来,我们一起出去。”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 
  我起来洗漱完毕,妈妈已经为我们一人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们三人埋头吃着,谁也不说话,气氛很沉闷。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妹妹呢?” 
  妈妈和爸爸互相望着,好像这是一个什么难题,最后还是爸爸开口:“她病了,在医院,我们今天就是去看她。” 
  妈妈很快埋下头,继续吃着。我知道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这次是爸爸开车。我照旧钻进后排。妈妈拉开前门,刚准备上车,犹豫了一下,又关上车门,跟着我钻进了后排。 
  车高速行驶,一直跑到郊外,在一座医院门口停下。他们都坐在车里不动,我也不敢再问什么,只能和他们一样,稳稳地坐着。 
  爸爸点燃一支烟,说:“你妹妹今天出诊断结果,如果没事,就可以回家。说好八点开门的,怎么还没开门?” 
  我看了看表,其实八点还差五分。 
  妈妈两眼直直地盯着大门,手一会儿摸索座位,一会儿又捏着前排的靠背,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我把视线投向窗外,旁边还停了好几辆小车,里面的人都钻出车外,焦急地伸着脖子向院里张望。 
  大约在八点过十分的时候,大门开了,两名军警全副武装,站到两边。 
  随后,两名护士送出一名病人。家属一拥而上,像迎接凯旋的将军,将病人接进车里,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一名护士,没有病人。护士念了一个名字,几位家属就嚎啕大哭。 
  妈妈的手在剧烈地抖动,我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想用力不让她抖动,可是做不到。 
  一名护士走出来,喊了一声:“雨林——” 
  后面没有人。 
  妈妈的嘴唇抽动了几下,我连忙把她拉到怀里,她像个小孩,放开嗓子嚎哭起来。我不停地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出来她也听不见。 
  “雨林!”爸爸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撞开车门,向外跑去。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没错,圆圆的脸,平平的鼻子。“妈,妹妹,快看!”我激动地摇着妈妈。 
  妈妈抬头看到了妹妹,但她已经软得没力量下车了。 
  妹妹兴奋得一下爬到爸爸身上,爸爸就抱着她走到车旁边。 
  我连忙跳下车,妹妹又一下冲过来,差点把我撞倒。我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感觉太强烈了,根本无法细细品味姐妹相逢的滋味。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在她耳边说:“快上车,最担心你的是妈妈。” 
  她这才想起来,松开我,钻进后排。妈妈的哭声再一次响起来,丝毫不比刚才逊色。 
  透过车窗,我看见了世界上最感人的一幕:妈妈把妹妹抱在怀里,不停地用嘴唇触她的脸,唇边的泪水就抹了妹妹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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