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阳光

第14章


我想对它说声抱歉,可它根本不给我机会。 
  我小心翼翼地翻过沙发,通过一段很黑的走道,每走一步都要用脚尖试探半天,生怕再踩到什么活物。不远处是一个方形出口,一抹微光挂在那里,就像一张壁画,不肯向里面照射一寸。 
  走出出口,外面是意想不到的开阔,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水泥墙,楼顶是一个平整的水泥场,简直可以作滑冰场。一弯月亮挂在青黑色的天幕上,仿佛一抬手就可以摘到。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顶边缘,向远处眺望,第一次看到了兰亭市全景式的夜景。高楼像砍光了枝叶的树木,一棵挨一棵地呆立着,平时我总是仰望它们,现在,我可以平视甚至俯视它们。远处,帝王大厦的激光束直插天际,成为兰亭市夜景的标志。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设计思想,但它确实代表了兰亭市的特色,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 
  但我很不习惯这种风格,就像我不习惯雨林,不习惯这个家一样。我常常想,我是应该属于古柳藤小镇的,我习惯在外婆面前撒点娇,在兰逸面前撒点野。她们都很纵容我,仿佛我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可在这里不行,我不知道是谁剥夺了我的权力,但很显然,这种权力一去不复返了。 
  我仰望着夜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痛,我知道我又开始想外婆了,每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心就会疼痛。痛的是心,回忆却总是那样温馨,甚至让人陶醉。一瞬间,我又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 
  那时,外婆在离家一里多地的小镇边缘,种了一块菜地,面积不大,但总有让人惊喜的收获。有时候是又红又大的番茄,有时候是又青又脆的黄瓜,辣椒、茄子也长得极有特色,我一眼就能将它们与菜市场的货物区分开。到了冬天,就是白菜、菠菜和红皮萝卜的天下。 
  那天,雪下得很大,积雪已经没住了小腿。我放学回家,走到半路,就有个大婶告诉我,说外婆到菜地去了。我让兰逸先回家,自己就直奔菜地。可是,到了地里,只见菜篮不见人。我围着菜地找了一圈,菜都被雪盖得好好的,也没见外婆的人影,倒是有一串脚印向山坡后去了。我连忙跟着脚印往前追,追过山坡,远远望见外婆笨笨地跑着,前面还有一个小黑点。我跑近一看,是一只野兔。 
  我扶住外婆,说:“你追它干啥?锻炼身体也不挑个好天气。” 
  “你不拉我,我就追上了!”外婆喘着粗气,用手指着那只艰难逃命的兔子,“快,一定要逮住它!” 
  “你不是信基督教吗?每天都和几个老太太在一起谈论耶稣长什么样,”我故意讥笑她,“今天就想杀生呀?” 
  外婆急得直跺脚,向前推了我一把,说:“不逮住它,恐怕它就活不过今天了!” 
  这话听起来蹊跷,于是,我就追了上去。我身高腿长,追一只大雪中的兔子,简直是小菜一碟。那兔子每跑一步,身体就会陷入雪中,没两下,我就将它活捉了,倒提着后腿,大摇大摆地交到外婆手里。 
  “小心点!”外婆一边喊着,一边接过兔子,抱紧它,用手在它身上翻找着。 
  我凑过去,果然看见它的前腿有一道伤口,血正在向外涌。 
  回到家里,外婆取出活力碘和纱布,给兔子消毒包扎,跟以前对付我没什么两样。兔子见我们没有恶意,渐渐平静下来。我们把它关在家里,每天喂它青菜叶子。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它的伤愈合了,外面的积雪也融化了,外婆就用菜篮子提着它,到菜地边上放生。 
  后来,我跟兰逸讲这件事,她很不屑地说:“这种事只有你外婆干得出来,要我呀,早把它炖了!”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故意骂她。 
  她不气,一脸的坏笑:“我每次炖汤,可都有你一份哟!” 
  ……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站在兰亭市的夜里,仿佛兰逸就在我面前。 
  “你在笑什么?”有个人站在背后突然发问。 
  我一惊,笑在瞬间凝固了,我旋风般地转过身,发现那人离我仅半步。我本能地向后跳了一步,身体靠着楼顶边缘的水泥护墙。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黑框眼镜,没错,就是刚才在电梯里最后一个下去的男士。因为恐惧,我的身体紧紧贴着护墙,墙高只到我的腰部,我知道那样做很危险,但眼前这个男子让我感到更大的危险,我相信,在这楼顶上,无论怎么叫喊,都没人注意。 
  那男子想冲过来,见我身体后仰,他又连忙后退两步,连忙摆手。 
  我冲他喊叫:“你到底想干什么?” 
  “冷静点,孩子,”他轻轻地向我招手,“你先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听到他叫我孩子,我觉出他没有恶意,就向前走了两步,说:“为什么要搞偷袭?” 
  他突然一把死死地抓住我,说:“你不能轻生,有什么委屈,跟我谈谈,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有点莫名其妙,手想拉都拉不出来,就直直地盯着他,说:“谁说我要轻生?我在家里闷,到这儿来透气,不行吗?” 
  他望了我半天,然后尴尬地笑着说:“是吗?看来我是神经过敏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松开我的手,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重新戴上眼镜。大概是笑出了泪吧。 
  “你跟踪我?” 
  “我不放心你,刚才在电梯里,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对……” 
  “什么?”我大叫起来,“你在电梯里根本没看我呀!我一直注意你呢!” 
  “你进电梯时,我看过你一眼,只一眼就够了。” 他眼里也闪过一丝亮光,说,“你为什么要注意我呢?” 
  “你很有风度,一看就是有知识的人。”我故意顿了顿,说,“就是没想到,你还会玩跟踪。”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起来也算是知识分子,我在大学教书。” 
  “教授?” 
  “那只是个职称,每个人熬到这个年纪,都会是教授。”他说完叹了口气。 
  我不知他为什么叹气,但我一向对教授是非常仰慕的,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说:“真,真没想到,我们这楼里还住着教授呢!” 
  “你真幽默!”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从内地来吧?” 
  我对他的问话不太高兴,说:“怎么,嫌我谈话老土,是不是?” 
  “不不不,”他收住笑,连忙摆手,“我是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的。” 
  “眼神?”我不解,“我的眼神和你的不一样吗?” 
  “兰亭市人的眼神是直直的,有一丝执着,有一丝傲慢,很少去注视别人。而你不一样,刚才在电梯里,你的眼神在到处游走,亲切友好,渴望沟通。” 
  他的分析让我瞠目结舌,我愣了半天,才问:“你还看出了什么?”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我很喜欢你这种天然质朴的孩子,今天时间不早了,你应该回家了。” 
  有点扫兴,我还是伸手接过名片,跟着他一起下楼。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我的爸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跟着他走进黑漆漆的楼梯间,他突然停住不走了。 
  我问:“怎么了?” 
  他说:“老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连忙挤到他前面,拉住他的手,说:“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那段黑暗并不太难走,我只是用手暗示他什么时候该爬高,什么时候该下楼梯。在经过一翻曲折之后,我们到了电梯口,那里亮着灯。 
  我松开手,他又取下眼镜,用手帕擦眼睛。我意外发现他的眼角还挂着泪水,就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他擦掉眼泪,戴上眼镜,说:“握着你的手,我想起了一个人,这心里就翻江倒海,我,哎,不说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有点发烧,也不想听他再往下说,幸好这时,电梯到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电梯里空无一人,在电梯门关闭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浑身紧张。电梯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能把人与人的距离突然拉开,我现在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了,又像两个陌生人。好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不久,他很快就到了。 
  他走出电梯,转身看着我。我不敢和他对视,匆忙挥挥手,就在心里数一二三,盼着电梯快点切断他的视线。那段时间很长,我低着头,能感觉到他定定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就像红外线,让我的脸部温度不断升高。 
  哐啷,电梯门终于合上了,我浑身顿感轻松,对着不锈钢墙壁照自己的脸,红红的。我冲自己做了个鬼脸,小声说:“为什么要怕?没出息!” 
  这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尽快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掏出名片。上面很简单,没有任何头衔,只有两个字“姜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是赞同还是失望。我正望着名片发呆,电梯就到了。我连忙收好名片,走出电梯,把头发向后捋了捋,才向家里走去。 
  推开家门,我吃了一惊:爸爸妈妈都在,这真是少有的事。吴弦显然已经走了,雨林也没睡,三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我一进来,他们就都闭嘴了,抬头望着我,好像我是一名不束之客。 
  妈妈挪了挪身体,让沙发空出一个位置,然后,她拍了拍,示意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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