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阳光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沉稳。 
  他笑了笑，说：“我到兰亭市不久，以前一直在武汉。” 
  “噢——” 
  他见我无话可说，就转移话题，说：“这里太热，上面有空调，去坐一会儿。” 
  “不了，我这就走，再见！” 
  我刚准备转身，他叫住我：“别急，留个电话吧。” 
  我报了我的手机号，他没拿笔也没用手机记录，就说：“记住了。下次来就上楼，815。” 
  我也说声“记住了”，然后一溜小跑，离开了。 
  天还早，我沿着主街道逛着，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一抬头，我就能看到卧室的窗口。我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是家里的电话。我怀疑他们是不是从窗口看到了我，天啦，我脑袋一时没了分寸。 
  按下绿键，听到是妈妈的声音，仍然那样平静：“怎么也不回家看看？” 
  “我，我有点忙，过几天再说。” 
  “噢，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去做一下。” 
  “你说吧。” 
  “你妹妹的比赛一天天近了，她又不听吴弦老师的话，我只好把吴老师辞掉，自己挤时间回家陪她练琴。可我每次回家，都要等她到天黑，而且她总是满身臭汗地进门。我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是和同学们玩。我想不那么简单，你帮我查一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的心情一下变得复杂，但还是一口答应了。收线之后，我回头望了望我家的窗口，似乎有妈妈的人影，但我知道她并没有看见我。我正渐行渐远，家，在我背后也越来越远。我感到沮丧极了，双腿也像灌满了铅，柔软而沉重。我干脆找了一个安静处，在长条凳上坐下，发呆，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经降临，我正准备起身，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惊，侧头一看，竟是吴弦。他提着一把吉它，奇怪地望着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连忙站起身，说：“走累了，就坐一会儿。” 
  “走累了？你家不就在前面吗？” 
  “我已经不在家里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事儿。 
  “那你现在……” 
  “找工作。”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想过一种独立自主的生活。” 
  “好样的，工作找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叹口气，说：“白天要上课，只有晚上能工作，别人都不愿意要。” 
  他突然抬腕看了看表，说：“时间不够了，你跟我一起来吧，我帮你想想办法。”说完，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跑。 
  他的手又大又硬，捏得我有点痛，但我并没有反抗，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里很愿意和他一起跑，那种奔跑的感觉很好。 
  可惜没跑多远，他就说到了。我抬头看见是招牌上写着“太阳雨”，门口站着两名穿旗袍的迎宾小姐，进去才知道是个酒吧。 
  吴弦让我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又对旁边一位服务小姐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直接跑上了正前方的小舞台。他说了一些祝福夜晚的话之后，就边弹边唱，是那首《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曲调忧伤得让我直想流泪，我正感到一阵阵心痛，就见服务小姐端来一杯果汁放在我面前。我奇怪地望着她，她笑了笑，指了指台上唱歌的吴弦。我就明白了。 
  我一边喝着果汁，一边听歌。后来，吴弦又唱了几首，好像是《再回首》什么的，旋律都有点沉重。没有想到他的歌唱得这么好，在我看来，丝毫不比那些歌星差，也许是时运不济，所以他只能在这酒吧里卖唱。以他帅气的外表，再加上他颇具实力的唱功，如果那家唱片公司愿意包装他，他一定会在一夜之间成为走红歌星…… 
  我正在胡思乱想，就听掌声雷动，还伴有许多尖叫。我回过神一看，原来吴弦的歌已经唱完了，正在向大家致谢。一名女郎突然冲上去，抱住吴弦就吻他的脸。吴弦用力将她分开，脸上仍挂着笑，显得极有分寸。女郎面向观众，大声吼叫：“我爱——你！”下面又是一阵尖叫。 
  我以为那个女郎疯狂了，几名保安也悄悄向她靠近。谁知她竟一低头，一边抹着脸一边跑回座位，捂住脸抽泣起来。 
  人们的目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因为又一个三人组合乐队登台了。我却怔怔地盯着那个女郎，在嘲杂的人声中，在昏暗的灯光中，她专注地抽泣着，身体一阵阵耸动。是什么让她如此伤心…… 
  “嗨，好消息，老板答应让你每天晚上到这里当服务生，想不想试一试？”吴弦刚才消失了一会儿，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 
  我猛然醒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吗？我行吗？” 
  吴弦顺着我的视线瞄了一眼，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小声说：“别在意，这种事你以后会经常碰到的。这里就是让人发泄的地方。” 
  我不太理解，心里反而更难受了，难道哭泣都是发泄吗？那么，谁还会给眼泪以同情？ 
  吴弦见我没反应，就拉我一把，说：“走，去见见老板。” 
  灯光很暗，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进后面一扇小门，进去以后一关门，外面的声音陡然就消失了。 
  这是一间简易的办公室兼贮藏室，一名女子正在训一名服务生，女子看上去约么三十左右，穿着很考究，见我们进来，她就挥挥手，让服务生出去。服务生转过身，从我面前走过去，我看见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一开门，声音就涌了进来，门一关，又安静了。那道门简直就像一道水闸。 
  女子苦笑着摇摇头，说：“小吴，你看这让我怎么不老？” 
  “徐姐，你永远都是年轻漂亮。”吴弦媚笑着，转过身拉了我一把，“雨桐，来，见过徐老板。” 
  我轻轻地叫了声“徐老板”，就站在一边没作声。 
  “哟，不错，很正点，就是不知性格怎么样？”徐老板一边打量我，一边盯着吴弦。 
  吴弦连忙陪笑，说：“性格很好，绝对是温柔型的。” 
  “看来，你真是好福气呀！”徐老板脸上掠过一丝琢磨不定的笑。 
  “哪里，哪里，这是朋友的孩子……”吴弦忙着解释，其实我也听出了话里的味道。 
  徐老板拍拍吴弦，打断他的话说：“好，好，那就明天上班吧。” 
  “快谢徐老板。”吴弦往后退了一步，想让我上前。 
  我心里正在为徐老板刚才的话生气，嘴半天没张开。 
  徐老板摆摆手，说：“谢什么？以后别哭鼻子就行了。” 
  吴弦拉住我的手，告辞出来，在走过人群的时候，我侧头想看一看刚才那位抽泣的女郎，可是，那个座位已经空了。我的手在吴弦手里，不能停留，只好收回视线，紧跟着出了门。 
  一出门，他就松了手，好像这一切都是做给人们看的。他扛着吉它，沿着街道往前走，我跟在旁边，很长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突然，洒水车响着音乐迎面开来，水喷得很远，一直溅到人行道上。一时无处躲藏，我正乱喊乱叫，吴弦拉住我，跑到一棵粗大的榕树后躲藏起来。 
  我背靠着树杆，吴弦面朝我，贴得很近。他在不停地笑着，鼻息一阵阵冲到我脸上。水雾从我们身边飞过，而我们安然无恙，这种感觉真爽，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洒水车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的笑也像水一样突然消失了。吴弦这才发现贴我太近，连忙移开，继续上路。 
  吴弦突然打破沉默，说：“你是不是对我的表现特别不满？” 
  “没有呀，我知道，你是在帮我躲水。” 
  “我不是说现在，是酒吧。” 
  我没作声，因为我确实觉得很难受，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不满。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了。”他顿了一下，把吉它从肩上放下来，盯着它看了看，一脸苦笑，“我的理想是当个音乐家，写出流传后世的乐曲。可是，兰亭市这个地方不许你谈艺术。你知道徐老板对我说过一句什么话吗？她说一个艺术家和一个打工妹到兰亭市来，目的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钱。这话真是精典，为了生存，为了赚钱，我必须放弃很多，包括艺术追求，甚至包括尊严。” 
  我见他一脸伤感，心里隐隐作痛，就连忙安慰他，说：“我不太懂你说的，但我很感谢你，因为你帮我找到了工作呀。我们去庆祝一下，我请客！” 
  我以为他会欣然响应，谁知他伸出手来就乱摆，说：“免了，我还要赶场，改天我请你。” 
  我故意撅着嘴，说：“那你去吧，何必陪我走这么远？” 
  “我真得走了。”他抬腕看了看表，“明天别误了上班时间，有什么不对，就给我打电话。” 
  他挥挥手，扛起吉它，大步朝反方向走去。他的背影看上去还是那么挺拔而自信，我相信在茫茫人海中，我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