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阴盗阳

第一百五十九章:窥视(五)


我跑回城西旅馆,浑身都在发抖,视线里所有的人都是模糊的影,在飞快地掠过。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在不停地闪烁:徐文川死了?
    我看向我的房间,觉得天旋地转。
    那个女孩怎么认识我?徐文川,那个小男孩,他说我很奇怪……
    到底怎么回事?!我泄气地踢了沙发一脚,没想到这一脚,踢得我的腿上更是一阵剧痛。
    我这才惊奇地注意到这个沙发的底座是如此坚硬,硬如石块。
    里面装的是石头吗?
    我掀开搭在靠椅上的白布,正好发现有一个烟头烧出来的小洞。
    我凑近了,用一只眼睛细看——
    黑的,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我一定是吓疯了,这么看当然什么都看不见,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然而这笑容却瞬间僵在脸上。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里飘忽而来:
    “大哥哥,你趴着干什么?”
    那是1999年,我住进城西旅馆的倒数第二天下午。
    当时,我从趴着的墙上猛地站了起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我支支吾吾,脸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突然闯入我房间的小孩。
    我该怎么回答他?难道我要告诉他,因为你的后妈太漂亮了,所以我忍不住在这里钻了个小孔偷窥吗?
    难道我要告诉他,我刚刚看见了他爸爸和他后妈的那档子事吗?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这个小孩,张牙舞爪地在旅馆四处宣传“大哥哥在偷窥!大哥哥在偷窥”的可怕场景。
    “嘘——”我灵机一动,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别吵,我告诉你,咱们来玩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什么游戏?”他歪起脑袋,眼睛闪出亮亮的光,这个在旅馆里没人定时照看的孩子,一听说有人陪他玩游戏,兴奋得不得了。
    “这个游戏——叫间谍游戏,”我拍着他的肩膀,“我是旅馆的大间谍,你是我的小间谍,你要帮助我捉住坏人。”
    “怎么捉?”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喏,你看,那里有个沙发,后面是空的,你就躲在里面,上面我用烟头烧了个孔,你就透过小孔,偷偷地帮我监视着,要是有坏人闯进房间,你就大声叫出来,”我站起身来,“大哥哥我呢,现在要出去执行重要任务,你就在这里帮我坚守阵地!”
    我掀开沙发椅,拆开后面的板,这个麻烦孩子不等我指挥,便兴致勃勃地躲了进去。
    “大哥哥,交给我吧!”他的声音隔着沙发传来,闷闷地,“要安全回来哦!”
    “一定!”我哈哈笑道,拿起包就走出了门。
    后来呢?
    后来我出去逛了街,和小A喝了场夜啤酒,看完球赛,骂骂咧咧回到酒店,那时已近半夜……
    那个麻烦小孩?
    一定早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吧……
    那个孩子就是瘦徐的孩子,徐文川?
    记忆被打断,我噌地站直了身子。
    有谁在看我!
    谁在偷窥!是谁?我大声叫道。不知什么时候冷汗已经爬满了我的全身。
    沙发吗?我狠狠推了把沙发,把它掀到一旁。
    不,徐文川一定没有死。
    否则隔壁的许文川是谁?老妪说的复仇又是什么?驼背门房又在掩饰什么?
    但是为什么所有人提到那个小孩脸色都那么难看?胖老板也是,老妪也是,驼背也是,就连对面的女人也是……
    不不不,他一定没有死,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支票,眼睛死死盯住我的电脑镜头,他一定不能死,不然,我去哪里找这么多钱?
    不然,我该怎么和L。T。F。T。交代?
    镜头里,许文川刚刚回到房间。他平静地解开外套,把公文包贴身放下,一如往常坐到沙发椅上,拿起了报纸。
    我眯起了眼睛,心乱如麻,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疯狂的计划。
    我感到一股无比强大的冲动督促着我必须证明许文川就是瘦徐的儿子,必须证明徐文川还活着。这股冲动比吃喝拉撒的本能更折磨,折磨着我的记忆和我的内心。
    但我硬生生地忍耐着,直到天黑,直到我亲眼见到许文川关上灯,躺到了床上。
    我不得不第一次越过我的职业底线,我要潜入他的房间,窃取那个他时刻不离身的公文包。我什么也顾不得了。
    答案就在公文包里,我坚信。
    低头看了一眼表,差不多已过了平时许文川梦游的时间,今夜他大概不会再活动,既然火灾都吵不醒这位天才,想必我的一点小小动作也不致打扰他的美梦。
    白天我已趁他不在,在他的门上做了手脚,要打开城西旅馆那老式的铁锁简直轻而易举。我只用了一根铁丝,便撬开了通往许文川的大门。
    夜色如薄雾笼罩在201房,影影绰绰,我看见床上有一个人影在均匀地起伏,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平稳而长。
    我判断后,目光便开始在房间里搜寻。
    公文包靠在他左手边的床头柜上,我蹲下身,在黑夜里静默地等待。
    好不容易等到许文川翻了个身,面向右侧,我便摸索着,沿着床脚,来到了他的宝贝公文包前。
    公文包上巨大的品牌logo令我暗地里啧啧两声,我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而易举地夹起了它。
    在上面摸了一会儿,咔嗒一声轻响,公文包开了。
    我却一愣:一个随时不离身的重要公文包,怎么轻而易举就打开了?
    压下疑惑,我借着窗外暗淡的月色朝公文包里看了一眼——空的?!
    我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转身就想跑,只听——呲的一声——
    我低下头,惊奇地发现有短短一截白亮亮的刀光从我胸口穿出。
    我摸到黏腻腻的鲜血,然后惊诧而迟缓地转过头:
    许文川保持着握刀的姿势,他的眼神雪亮,仿佛有深深的恨意透出。
    然后我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他身后站着两个身影,一个伛偻,一个苍老。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中也是沉默的恨意。
    我砰地倒在了地上,就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这个不会错了。”许文川冷冰冰地说,“就是他。”
    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只能发出暗哑的嘶嘶声。
    驼背门房大踏步走到我跟前,俯视着我:“我第一眼就觉得是他,刚收到你住201的短信,他就知道选202房住。他一定当初就住在202房,所以才这么快就找得到墙上的孔。”
    你……怎么知道?我心底在问。
    旁边半瞎的老妪似乎看穿了我的问题,冷笑:“你在偷窥我的同时,我们也都在观察着你。你能找到一个孔,我们自然也能找到另一个。”
    我一震,所以,我曾经感觉到的视线,并不是错觉!
    我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他,又指向她,是他们,他们中的谁,在偷窥我!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随时注意你的动向,”许文川笑了起来,“毕竟,要引诱你上钩,也并不容易。”
    上钩?我的脑子无法运转。
    “我可是警告过,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可不能住人啊!”老妪吃吃笑着,然后模仿起当初第一天她说话的口气。
    我身躯一震,没错,她是说过那个房间可不能住人……但是她从来没说过那个房间是201房,她说的是……202房!
    “她也没有说错,”许文川眼中闪过一道凶光,“我回来确实是为了——复仇!”
    我干涸着喉咙,用最后一口气,无声地问:“为……什么?“
    三个人同时低头看着我,眼中的恨意越发浓烈地燃烧起来。
    “你还记得这个沙发吧?”老妪问,她身旁就是那张沉得出奇的沙发。
    我瞪大眼睛,烟头孔!是烟头孔!他们就是通过那个烟头孔在窥视我!
    似乎很满意我的表情,驼背接着问:“那么,你还记得一个叫徐文川的孩子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他,但却不记得他最后去了哪里。
    “你自己也是个当爹的人,你每天晚上怎么睡得着觉!”驼背却激动起来,“你知道我们在哪里找到他的吗?”
    “就在这张沙发里。”许文川咬牙切齿。
    十三年前城西旅馆血案发生的那一晚,警察匆忙赶到,带走了瘦徐,现场人去楼空,只剩下好心的妇人上楼收拾遗物。
    这时她奇怪地看见对面那个常常和徐文川一块玩的女孩在疯狂地向她招手,然后朝隔壁房间指指点点。
    她走到202房,走到那个女孩指着的沙发前,把沙发板一拉开,这时她看见了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幕。
    比女人的摔死更令她永生难忘。
    她连尖叫也叫不出声。
    沙发里蜷缩着一具小小的身体,已然冰冷僵硬,这具身体的头部卡在沙发后的支柱处。
    当他们拆开沙发,用力拽出这具尸体时,他们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面部紫胀,突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处,一眨不眨地……就像在看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你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他没了娘,我比他亲娘还疼他……”老妪那只干枯的眼睛中仿佛也泛着泪花,“我留着他所有的玩具,但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是我对不起瘦徐,那孩子太野,他说要拜我做孩子干爹,我这个干爹却没能留意到那个孩子的动静,”驼背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找你,找了十三年。我们只知道,是一个‘大哥哥’把他塞进了沙发。”
    “不用和他多说了,”唯有许文川冷静地打断,“别忘了瘦徐给我们的交代。他在监狱里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打听着当年曾经住在‘202房’的那个男人,他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一个难题。”
    “一个名单,”老妪俯下身,瞎掉的眼睛中那颗惨白的眼珠似乎转了一转,“上面是他所记得的,调查到的所有客人的名字。和你一样,有许多都是化名。不过,我们有的是耐心。”
    她最后那句话压得特别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难以想象,这三个处于社会底层而毫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能够将名单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排查,最终锁定到了我身上。
    “现在我只想问你,”驼背恢复了最初那种固执冰冷的语调,“这么多年,你的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愧疚?”
    我的意识已经在渐渐模糊,视野里无数人影在晃动。
    那个孩子死了吗?
    我一点也不记得,也一点不曾关心过。
    我并非选择刻意遗忘,然而那一日他躲在沙发后的去留,就如同公车上被随意踩了一脚的陌生人的去留,我未曾放在心上。
    那个混乱的年代里,人们粗糙地活,又粗糙地死,时代的洪流卷得太快,谁又记挂着一个旅馆里野孩子的生命?
    “看来他不行了。”有个声音断定。
    我要死了吗?
    之前城西旅馆失踪的住客是不是都在他们的名单上,是不是都死在了他们的手中?可是如此拙劣的杀人手法,为什么警察竟然查不出来?
    我用最后的力气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三个出奇地镇定,看着我的目光,就像看着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脑袋归我。”老妪不由分说。
    “这次四肢切整齐些,塞进背袋才不容易被看出来。”驼背跟许文川商量。
    许文川拔出的刀,又一次高高扬起。我突地心中明亮,身躯大震。
    看到消防员举起假的木偶脑袋,驼背会紧张,是因为老妪收藏了多年的人偶盒子,是为了在几十个假人头中,藏一个真的。
    油漆工在瘦徐病死后,会背着厚厚的假体回到城西旅馆,并且一背就背了三年,是为了在最后的这一天,将我的尸体背在他的背上,若无其事地装作“驼背”运出。
    这是酝酿了十三年的复仇,从我进入旅馆的第一刻开始,他们都在演戏。
    骗得我好苦。
    我败了,一塌糊涂,心服口服。
    世间上的敌意与仇恨是如此微妙,防不胜防,但从来不曾是无缘无故的。
    我的身体飘了起来,一个孩子的视线,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如芒刺在背。
    既像是那个常常写错我名字的儿子在等我回家,也像是那个徐文川在等我回到城西旅馆……
    民警A在城西旅馆前焦灼地徘徊着。他的好友已经和他失去连续好几天了。
    准确地说,他的好友,和传说中的其他人一样,从城西旅馆失踪了。打电话联系嫂子,嫂子却比他更焦急,因为他的好友在走之前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城西旅馆此刻风平浪静,它的寿命还剩下一分钟。
    再过一分钟,胖老板就会一声令下,全部拆除。
    就像以往的调查一样,民警A没有在此找到任何线索。当晚老妪据说在搬她的假人偶,提起她的怪癖,人人都避之不及;门房据说也像往常一样在旅馆附近走动,驼着背,走得特别慢。
    民警A深深地怀疑曾经住在他好友隔壁201房的许文川先生,他悔恨自己没能在好友的最后一个电话里提醒他这一点。
    因为许文川,曾用名许少强,在三年前,曾经因为盗窃罪蹲过一年监。他所在的监狱和瘦徐是同一所。
    据说,瘦徐主动结交许少强,两人在监狱里成为了好朋友。
    三年前,将死的瘦徐亲自交给了他自己老家的一笔遗产和一封遗书,但没人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后来许少强出狱,改名许文川,打拼三年误打误撞创业成功。
    最可疑的是,在许文川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把刀。
    可惜许文川出示了他有梦游症的证明,甚至还发了两个视频表示他梦游时有过持刀的暴力举动。
    就连对面楼上的一个有些疯癫的女生也出来作证,说她当晚正好在洗头,看见了对面201房的动静,确实只有许文川先生一人,再无别人。
    民警A也有他的苦衷。
    在1999年他好友离开X县的那一天,他和警队的许多老警察一样,亲眼目睹了那具蜷缩在沙发里的尸体。
    那是他们一生的噩梦。
    警察曾经先后来过城西旅馆两次,并且红腰带女子也曾经报警,却没有人能提前发现这个孩子。
    这次失职成为了警队永远没人提及的耻辱。
    而民警A有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不能告诉警队,更不能告诉他的好友。
    这个秘密隐藏了十三年。
    那就是,在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他知道,住过那个房间的男人,正是他的好友。
    哗啦!
    一声巨响,城西旅馆的拆迁开始了。
    飞舞的尘屑中,一张残留了一小片的纸飘到他的脸上。
    上面写着L。T。F。T。
    民警A读了一遍,笑了。
    老妪,驼背,疯女,天才。
    这倒挺像刚刚这四个人的简称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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