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刘文典

第28章


周作人剪去的,是一个真相。由于没有了真相,人们只能根据蛛丝马迹进行猜测。
  现在流传最多的说法是,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鲁迅因为受不了她随意挥霍而与之产生矛盾,以致决裂。但在文人的小圈子里,也有另外一个版本的原因在流传,这见于郁达夫的《回忆鲁迅》:
  据凤举他们的判断,以为他们兄弟间的不睦,完全是两人的误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但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一位夫人。"从这些地方,会合起来,大约他们反目的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
  刘文典在演讲中说鲁迅"私德不好",可能正是基于这一种说法。当然,由于当事人一直没有表态,这只是一种猜测,一切只能有待于新史料的发现了。总归一点,鲁迅和周作人的失和,并非是如同"晓风"文章所说的"在生活态度尤其是思想路线上的背道而驰",而纯粹起源于家庭间的纠纷,带一些强烈的个人隐秘色彩。
  其三,关于鲁迅的小说。
  说来很有意思,对鲁迅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提出最深刻批判的,又是一个安徽人--钱杏邨。钱杏邨,笔名阿英,安徽芜湖人,文学批评家,参与发起组织太阳社。他1928年3月发表的长篇评论《死去了的阿Q时代》,对鲁迅的文学创作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和批评。他写道:
  第70节:"骂鲁迅"风波(9)
  无论那一国的文学去看,真正的时代的作家,他的著作没有不顾及时代的,没有不代表时代的。超越时代的这一点精神就是时代作家的唯一生命!然而,鲁迅的著作如何呢?自然,他没有超越时代:不但不曾超越时代,而且没有抓住时代;不但没有抓住时代,而且不曾追随时代。胡适之追逐不上时代,跑到故纸堆里去了,鲁迅呢?在他创作中所显示的精神,是创作的精神不一定要顾及时代,他没有法跟上时代,他创作的动机大概是在和子君"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彷徨》一八七页)一样的回忆的情趣下面写成的。在这样思想底下写成的创造,根据所谓自由主义的文学的规例所写成的文学创造,不是一种伟大的创造的有永久性的,而是滥废的无意义的类似消遣的依附于资产阶级的滥废的文学!
  钱杏邨未必不能洞见鲁迅文学创作背后的思想深意,但他的这番话可以说全面推翻了后来人"关于鲁迅在文学上的地位"的论断。
  关于没有长篇小说,鲁迅的辩护者纷纷认为,那是因为鲁迅忙于战斗,没有时间去写。鲁迅生前也曾说过,"在文化的意义上,长篇巨制自然是需要的,但还有别人在;我是斩除荆棘的人,我还要杂感杂感下去。"据说,鲁迅曾计划创作《唐玄宗与杨贵妃》、《飘落的红云》等长篇小说,但最终都因故作罢。
  1985年,文学评论家邢孔荣说,"很多人为鲁迅先生没有写出长篇而惋惜,但是,这种惋惜无论对于作者,还是对于读者,都是不现实的,因为即便写出来也不会成功"。这也算是对于钱杏邨、刘文典当年言论的一种间接回应吧!
  其四,关于鲁迅的抄袭。
  最早公开这个问题的是陈源,即陈西滢。顾颉刚的女儿顾潮在《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一书写道:"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以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参考书,有的内容就是根据此书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当时有人认为此种做法有抄袭之嫌,父亲即持此观点,并与陈源谈及,1926年年初陈氏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
  陈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曾长期与鲁迅论战,是鲁迅的"铁杆反对派"之一。1926年1月,他在给徐志摩的一封信里说:
  他常常挖苦别人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地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陈西滢"揭露"的,正是顾颉刚提到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有抄袭之嫌"。很快,鲁迅就写了《不是信》一文,发表在《语丝》周刊上,作为回应:
  盐谷氏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其他的二十六篇,我都有我独立的准备,证据是和他的所说还时常相反……历史有几点近似便是"剽窃",那是"正人君子"的特别意见,只在以"一言半语""侵犯""鲁迅先生"时才适用的。
  第71节:"骂鲁迅"风波(10)
  从鲁迅的这篇文章看,刘文典并没有完全冤枉他,只是有点责之过严。1936年年底,胡适写信给苏雪林,就曾说过:"通伯先生(即陈西滢)当时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说鲁迅之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身不忘此仇恨!现今盐谷温的文学史已由孙工译出了,其书是未见我和鲁迅之小说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据部分浅陋可笑。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是万分的冤枉。盐谷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
  秉公而论,鲁迅的行为固然谈不上是"抄袭"、"剽窃",但从严格的学术规范来说,他确实应该在书中注明参考书目来源,这是基本的学术道德底线。再说得远一点,当下许多所谓的学者搞"学术腐败",最常用的手段不正是"引而不注"吗,有的甚至还要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声明说"过多引用不是抄袭"(中国科技大学一教师语)!
  其五,关于鲁迅的思想。
  1942年10月,一位名叫"梅子"的作者编了一本《关于鲁迅》,在重庆胜利出版社出版,其中他(她)亲自操刀写了篇《鲁迅的再评价》,说:
  鲁迅死了五年了,鲁迅的评价却发生了二个绝对相反的结果,有的人把鲁迅神化了,誉之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文化新军的最伟大与最英勇的旗手",甚至说:"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至于"鲁迅大师"、"青年导师"等肉麻称谓,更不必说。盖起大洋楼开办什么"鲁迅艺术学院",也已历有年所,这种政治性的揍死人,谁都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不懂得内幕的人觉得鲁迅交了死运,懂得这套把戏的感觉到太肉麻。如果站在一个严正的批评家的立场,那就感到这只是侮辱了死者,歪曲了真理。
  作为旧时代的文人,没有太多政治细胞的刘文典所想持有的,可能正是"一个严正的批评家的立场"。然而,时代的浪潮已经汹涌澎湃、骇浪惊涛,再也容不得作为个体的批评家在肆意发言了,甚至连鲁迅的家人都不能够。
  1956年10月,云南大学举行"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会",刘文典应邀再作《关于鲁迅》的演讲,"他不用讲稿,侃侃而谈,讲的内容,是鲁迅小说如何揭露国民劣根性,比如国人看杀人时的麻木、祥林嫂的砍门槛以及阿Q的精神胜利法,其实质一致"。7
  十年后,席卷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鲁迅成为"文革"中唯一得到全面肯定的知识分子。
  注 释
  1 白听:《听刘文典讲〈关于鲁迅〉》,《正义报》,1949年7月14日。
  2 蒙树宏:《鲁迅史实研究》,云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1月第1版,第69页。
  3王彬彬:《往事何堪哀》,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12月第1版,第203页。
  4 孔海珠:《痛别鲁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105页。
  5 蒙树宏:《鲁迅史实研究》,第73页。
  6 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群众出版社,1998年1月第1版,第290页。
  7 庄凯勋:《听刘文典教授讲鲁迅》,http://kaixun.blog.cnnb.com.cn/archives/2007/23321.html
  第72节:后记
  后记
  终于敲完了书稿的最后一个字。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指向又一个冬日的凌晨。再过两三天,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了。
  这本小书,从酝酿准备,到动手写作,再到正式出版,已经过去三年多的时光。其间甘苦,唯有心知。其实,写刘文典于我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情。他的一生跌宕起伏、纵横千里,但又褒贬不一、非议不断,确实是我的笔力所不能精准把握的。
  但这是我的一个梦。2005年3月,我作为安徽省第一个申请参与全国"两会"采访的地方都市报记者,跨越重重难关,最终如愿获准赴京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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