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693章


至于你那个弟弟,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你的高明,不否认你们兄弟情深,但你永远是俯视他,似乎他对你而言只是寻找自信的途径。这就是你们老曹家,扭曲的家庭,偏激的父子!
你所坚信的一切理念都不是别人教你的,而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所以你才那么自信、那么笃定,你才会觉得世上只有你自己是对的。固然你也遍览诗书、你也广交友人,但那都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进一步肯定自己。
不否认你有一副热忱之心,但是你从来不曾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过问题。哪怕你是为别人好,也只是站在你的角度,觉得怎样做才是好的,从没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过,从没考虑过别人能否接受。所以在你看来,不接受你的意见就是不识好歹,反对你就是错误;甚至对你的朋友,一旦你发现他们与你有分歧,转而就把他们视为敌人!事后你也会后悔、也会自责,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悔恨都只是良心的不安,你所得出的教训也只是适当克制自己,而不是去体恤别人,这就注定了你在某些方面必然一错再错……你就是个木匠,挥动斧锯,要把一切都修成你理想的模样。最后称了王、开了国,臣子们也渐渐摸透了你的性情,没人敢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我们这些女人更噤若寒蝉。可你主得了身前,主得了身后吗?儿子们能完全如你所期待吗?
想到这里,卞太后轻轻抬头,瞧着跪在灵堂另一侧的三兄弟——折腾了这么多天,三个儿子都瘦了,不过神情却大有不同。曹丕固是一身重孝满脸肃穆,却眼光熠熠,老爹走了,他的时代到来了,恐怕内心里实是喜大于悲吧?曹彰面无表情跪在那里,连头也不低一下,直愣愣盯着棺椁,与其说伤感,还不如说是不忿。最憔悴的是曹植,愁眉微蹙须发凌乱,两只凹陷的眼睛空洞无神,宛如深邃的枯井,这不仅是丧父之痛,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令他失望。
令卞太后难受的是,三兄弟虽然并排跪在一起,却没任何交流,仿佛临时凑在一起的陌生人。她心如刀绞,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情形,于是又把目光转回到丈夫的棺椁上——
老冤家,儿子们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全都怪你!
你既真心觉得丕儿当立,就该替他着想;你若觉得植儿或彰儿更合适,就该当机立断。十个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想一切都随你的意,可能吗?
丕儿成为太子,固然你的权威被他分享了,但好歹没脱离你曹家的圈子,他是你的继承者啊!身为父亲难道不愿自己儿子被人尊敬?你提拔彰儿、爱怜植儿,总该有个限度,有时候我都看不懂,你重视他俩是真心觉得他们可惜,还是仅仅为了压制丕儿。你逼死儿媳之时何尝犹豫过?与其事后补偿,又何苦做让孩子痛心的事?
我明白,后来你又希望他们兄弟好,你觉得彰儿、植儿是丕儿的膀臂,让他们适当掌权是好事,但方式不对,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
你不肯做皇帝,人们有种种猜测,但在我看来你也不配当皇帝,单凭你对孩子们的态度,你就不配。你追求的是自己的权威和理想,却没看清家族的长远利益,或许在战场上你够明白,在朝堂上也半明半昧,但在传承方面你完全糊涂。丕儿成为太子后,你就应该让他有权威,让他做弟弟的主,你完全可以把提拔彰儿、植儿当做是嘱托,私下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办。日后你不在了,他亲自提拔兄弟、照顾兄弟,植儿、彰儿岂不感恩?他们兄弟之情岂不更深?可你偏偏要摆君王的架子、要摆父亲的权威,所有得人心的事都得你自己做,丕儿作何感想?又怎能不使一向骄纵的彰儿萌生非分之欲?丕儿没走你让他走的路,你生气、你失望,可是我真想问问你——
当初你走你爹让你走的路了吗?
老冤家,你一意孤行随心所欲,把三个孩子折腾成这样,如今你撒手闭眼了,我怎么办?他们仨都是我生的,你知道我看着他们势同水火有多痛心吗?你活着我都管不了他们,你走了我拿他们怎么办?你真是个自私鬼啊……没办法,管不了就听之任之吧。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宿命!
算了,事已至此,埋怨你又有何用?
毕竟你给了我家庭、给了我富贵,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再抱怨你未免不厚道。我和你其他的女人一样,感念你恩赐的幸福,也承受你给的苦,或许对你而言,只要生时曾经快乐就够了,根本没考虑过我们这些感受吧?此生意外太多、惊心动魄太多,虽然我也曾经年轻悸动,但这种日子过久了还是很累,如果有来生,我只愿安安稳稳过日子,绝不再嫁你了,就算能当王后我也不嫁……
不过……若真有来世,谁说得准?说不定那时我又心血来潮,又被你花言巧语迷惑,糊里糊涂地又跟你过一辈子呢!
“嘿嘿嘿……”想到这里她竟不由自主笑了。
满堂的姬妾、王子、大臣都是一愣,皆以诧异的目光望着太后。灵前发笑乃是失礼,可谁敢说太后的不是?透过朦胧的纱帘,只见她轻轻抚摸着先王梓宫,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懂这老妪想些什么——毕竟他们都是后来的,半路姬妾、半路儿女、半路臣子,除了卞氏还有谁亲眼见证了曹操从寒微到尊贵的一生呢?
夜幕降临玉兔东升,皎皎明月照映许都皇宫,仿佛给这座空荡荡的朝廷穿上一层朦胧纱衣。
这里本来是十分寂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清,自耿纪等人叛乱后大批内侍宫人被曹氏撵走,宫门长期封闭。不过自曹操去世那天起,宫外倏然多了重重卫兵,似乎要把这座本就不甚雄伟的皇宫围得水泄不通。即便这么一个安详的夜晚,士兵依旧不敢松懈,在宫墙外来回巡视,兵刃在手如临大敌——现在是权力过渡的敏感时刻,傀儡天子举足轻重,倘有不逞之徒劫持天子登高一呼,或一不留神从宫中流出玉带诏之类的东西,曹丕就如坐针毡了!
高高的宫墙隔绝两个世界,外面熙熙攘攘,里面依旧静谧,莫说内侍稀少,连宫灯都未点上几盏。此刻天子刘协并没筹划什么,也没有为时局担心,而是悠然待在皇后寝宫,与皇后曹节对酌。刘协今年刚好四十岁,当真不惑了。他不再为半生不幸而抱怨,也不再为社稷发愁,他习惯了这种恬淡的生活,更欣慰的是,他得到一位理解他、关怀他的妻子。曹节正是曹操之女,恐怕连曹操都没想到,女儿竟真的与刘协心贴心走到了一起——其实他们都是无力抗争命运的人。
刘协亲手推开窗棂,望着天边明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曹节却心事重重,想起被逼死的伏皇后和二位皇子,想起刚刚过世的父亲、夺权在手的兄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刘协越一脸轻松,曹节越替他难受,虽然她也无力抗争,但身为曹氏之女仍不免愧疚。
刘协凑到她身旁,挽着她玉臂悄悄道:“别为朕发愁了,你看今晚月亮多圆呢。”
曹节哪有心思赏月:“陛下,奴婢想了许久,我兄长曹丕虽不比父亲骄横,却心机缜密,更不易相处。现今他已开始筹划逼宫之事,恐怕躲是躲不过了。眼下社稷暂且不论,安危不可不察,陛下有几位及笄的公主,恕奴婢斗胆,请将公主赐予我兄,续秦晋之好,或可再延几年太平……”
刘协一笑置之:“今晚不谈这些,只管赏月……昔年朕热衷社稷,多少明月之夜都错过了。当初不曾与伏后一同赏过一次月,如今朕就搂着你观赏,再不要错失乐趣。”
他这话说得无比恬淡,就如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一般清亮。曹节听了却坠下眼泪:“若奴婢不进宫,伏后也不至于惨遭屠戮……奴婢对不起陛下……”
“别哭,朕说错话了。”刘协安慰她,“朕现在抱的是你,爱的也是你,一切皆天意造就,就别再为过去的事难过了……天色不早,朕今晚不走了,咱们安歇吧。”
抛下残席,刘协搂着曹节,为她擦着眼泪,夫妻共入罗帷;紧紧依偎着躺下来。刘协虽是一副清闲之态,岂能无丝毫心事?躺在龙榻上,望着幽幽宫灯,不禁遐想——
朕无负于天下!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汉室自孝和帝朝以来外戚、宦官乱政于上,豪强、恶吏纵横于下,世祖皇帝中兴积下的善缘早耗尽了;孝桓帝与父王两朝昏庸无道,种恶因必有恶果,这余殃却报应在朕身上了。或许朕天生就是当傀儡的命,明明皇位已落到皇兄身上,偏偏冒出个董卓,又把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差事扣回朕头上。可悲!可笑!或许朕还真是得天命啊!
董卓也罢、李傕也罢、曹操也好,走到这一步,朕谁也不怨。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既然朕天命不固,岂能怨他们把朕当傀儡?当年东归之际即便没曹操,朕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其实汉室天下那时就已经完了。莫看袁绍、刘表他们高喊着效忠汉室,可谁又甘心放弃手中权柄?没有曹操也会有别人充当权臣,甚至朕可能会死于军阀恶斗之中。曹操功大于过,若非他把朕“豢养”起来,天下无主战乱将更严重,死人将会更多。当初朕年少无知,想用董承、王子服收拾曹操,现在想来太天真,除掉曹操又如何?不做他的傀儡,还是要做别人的傀儡。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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