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694章


孔文举、荀文若,朕永远感激你们,不论你们是出于对大汉的忠诚,或仅仅是良心的不安,你们对朕的庇护朕永世不忘!不过事到如今,朕已不恨曹操了,即使他欺凌朕、威胁朕,人死恩怨休,罢了!一切就当朕替无道的父王受过吧。
其实父王也非庸主,年幼入宫成为窦氏外戚养子,经历宫变,小时候受的苦不比朕少。亲政后大显身手,借宦官之手诛灭宋氏外戚,改以屠户出身的何氏为后;又借大臣之手整垮曹节、王甫两大宦官,改用张让、蹇硕等心腹;扩大党锢压制士绅、打击太学,立鸿都门学培植心腹官员。宦官、外戚、党人三大势力都被他摆平了,细想起来,自孝和帝之后谁的皇位比他稳固?
可惜啊可惜,论心计父王够分量,但治天下靠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平衡之术,而要有一颗厚德载物、悲天悯人之心!他是牢牢坐定皇位了,却不是为民造福,而是为了恣意享受。大兴土木、卖官鬻爵、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十常侍何罪也?为尊者讳耳!到头来父王看不起的黎民百姓掀起黄巾之乱;清流士大夫宁可辅佐无才无能的何进也不拥护他;最后连代君受过的十常侍也背弃了他——这都是倒行逆施逼出来的。
治天下者若只关心一己私利,视芸芸众生如草芥,恣意而为盘剥百姓,最后就是这下场。报应可能会迟来,但终究逃不过劫难,而且来得越晚就越残酷!子孙也似朕这般遭人欺凌。此乃千载之殷鉴!
至于朕……朕扪心自问,无愧苍生。
当曹营之人索要册封曹丕的诏书时,朕虽然无力阻止,但也可以不亲自下诏,让他担个矫诏之名,但朕给了。日后曹丕要朕逊位时,朕也可赖着不让,使曹丕斯文扫地,不过真到那一天朕也还是会让。不是朕贪生怕死,而是为天下苍生。
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曹丕的声望远远比不上曹操,若是朕跟他对着干,让他颜面丢尽、声威大丧,那时势必反者四起,野心家纷纷跳出,搞得他们兄弟阋墙,中原之地就又乱了。乱了曹家社稷事小,苦了天下黎民事大。世间王者都自诩为芸芸众生治天下,但朕要为芸芸众生而让天下。
明明人心丧尽、天命不佑,却赖在台上不下来,仗着祖宗那点儿落满灰尘的功德耍穷横,那是无赖。朕乃有修养、有度量之人,不屑为之!无论如何朕是天子,就让朕用让出社稷的方式为天下苍生尽最后一点儿力吧。固然死生祸福尚未可知,可是朕这辈子几时真的掌握过命运?或许远不止朕,这世上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有几人?考虑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青史之笔如何描画,由着他们吧,扪心无愧就够了……
想到这里,刘协满足了,也困了,打个哈欠合上双眼;却听耳畔有抽泣声——曹节把头扎在锦被中,正默默流泪。
刘协抱住她腰际,吻着她秀发道:“哭什么?还在为朕忧愁?嘿嘿嘿……世人皆慕权贵,岂知权贵之愁?当人一面道貌岸然,背人一面阴谋诡计,到晚来躺在榻上还思忖不止,既要想怎么算计人,还要防备被别人算计,连安稳觉都睡不了。朕不担这沉重,你若要愁,去替你那个哥哥发愁吧,该轮到他受罪了,朕现在吃得饱睡得着……”喃喃间他双眼迷离,不一会儿就甜甜地睡去了。
曹节听耳畔渐渐响起鼾声,也不再发愁了,卧在他怀中,不多时也睡了——是啊,世人无论贫富贵贱,每晚能扪心无愧睡个安稳觉,这是多大福分啊!
曹操死了,汉王朝不久也将寿终正寝。而在许都的馆驿中,还有一人也已步入弥留。但此公无人探望、无人陪伴,甚至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他便是一代文士仲长统。
仲长统自从被曹操逐回许都,便郁郁寡欢,终于酿出一场大病,卧于官舍。他乃寒门出身,妻儿家眷又都在山阳郡老家,独自在许都无人照应;原本就没朋友,失爱于曹操后连手下仆僮都不用心伺候他了,久而久之竟弃于榻上无人管,终于病入膏肓。
仲长统不畏死,却觉得这时候死甚是可笑。曹操死了曹丕继位,汉室的江山快不保了。他此时一命呜呼,算是给曹操殉葬还是给汉室殉葬呢?思来想去一阵苦笑,虽然他到死还算汉廷官员,却从未真的融入过朝廷;虽然曹操曾看重他,却只是用他的理论打击汉室天命。谁又真的理解他?
既然他们不在乎仲长统,仲长统也无需在意他们。他甚至不在意妻儿能否赶来见最后一面,他在乎的只有他耗尽心力写成的《昌言》。这三十四卷文章就铺散在病榻,他不停看着、摸着,唯恐自己死后再没人知道这部书,再没人明白他对这世道曾有过怎样的见解——盘古开天辟地,世间之人本无不同,穴居群聚不过便于生计,后神农尝百草、伏羲演八卦、仓颉造文字,这些身负“异能”之人成了英雄,世人就有了贵贱之别。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谓之五帝,号为正统;又有东夷、西戎、南越、北狄,于是又生华夷之辨、敌我之见。尧传舜、舜传禹,禹却传位给儿子夏启,从此“家天下”,天下也成了有主子的东西。太康失国、少康复国,传至末主夏桀暴虐无道,商汤伐而代之,世人看到原来天下之主也可以抢。盘庚迁殷、武丁中兴,直至商纣亡国。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服事殷,他儿子武王便不甘臣位了,牧野之战天下易主。
周室定爵五等,曰公、侯、伯、子、男,将天下各部首领封个遍,于是又有了国。《左传》有云“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者,姬姓之国者四十人”,谓之诸侯。天子之下有诸侯,诸侯之下有卿大夫,大夫之下有士,士之下才是百姓。嫡子承统,庶子封国,宗法之制有了。“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井田制也有了。有了礼、有了诗、有了乐,原来文教也可巩固权力,可以让百姓知道尊者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当然也可粉饰不想让百姓知道的东西……一切统治手段应运而生。
国家安定了,百姓顺服了,可外敌却打进来了。四夷交侵,中国危矣。周平王东迁洛邑,郑庄公射王中肩,天子的神圣被戳穿。于是诸侯征战不休,谓之春秋。齐桓公尊王攘夷,没能撑起王室;宋襄公空抱仁义,却被人打倒在地——世道变了,人心不古!秦穆公打不进中原,独霸西戎。北边出了个晋,南边兴起个楚,南北争霸百余年,最后结果呢?晋国卿大夫做大,郤氏、栾氏、智氏、范氏、中行氏、韩氏、赵氏、魏氏,国君衰而大夫兴;吴越本楚国之南蕞尔小邦,却把南方霸主弄倒了——南北两霸其实都栽在自己手里!本来嘛,既然诸侯能推倒天子,大夫凭什么不能推倒诸侯?礼坏乐崩,越来越甚。
三家分晋、田代齐姜、戴氏夺宋;鲁国三桓主政还不算,又冒出个阳虎,大夫篡诸侯还不够,士又要起来篡大夫的权了,世人野心都暴露出来,这便到了战国。春秋无义战,战国更不可问!百家争鸣,儒、墨、道、法、名、阴阳、纵横,满口仁义道德,满腹阴谋诡计,强权的世道、武力的世道、血腥的世道。秦能胜利是因它枪矛最利、武力最强,伊阙之战杀韩魏联军二十四万、长平之战坑赵国四十万众,血雨腥风惨烈至极;燔诗书而明法令,法家鼎盛莫过于斯。
秦嬴政一统天下,废分封而行郡县,号称始皇帝,欲传之万世,结果两代就完了。一味强权不能使人顺服,况乎你能为之,别人就不能为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本是楚国贵族后裔,高祖的出身不过一亭长,但是迂腐斗不过机变、意气斗不过理智,历史不可能倒退。高祖虽反秦,却要当秦始皇那样一言九鼎的皇帝,于是杀韩信、杀彭越、杀英布,张敖虽是女婿,也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白马盟誓,非刘不王。可一家子就相安无事吗?孝文帝逼死淮南厉王刘长,孝景帝防着梁孝王刘武,七国之乱刀剑纷飞,一家子也信不过了。
孝武帝一道推恩令,诸侯都入了圈套,大家子不斗了,自己小家子斗去吧。亲戚放心了,大臣又不放心,于是有了刺史、有了尚书,丞相都要靠边站;说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此儒非彼儒,不过就是层脸面,告诉世人天子是天之子,必须无异议遵从,造反不得!算缗平准盘剥百姓,征战匈奴民不聊生,提拔酷吏大兴牢狱,巫蛊之祸连太子都逼反了……可是武帝能永远不死吗?天子别真把自己当天之子,早晚都有那一天!孝宣帝绝顶聪明,反正不就是内为霸道、外为王道吗?把两面都做圆满不就得了?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明,则国安而民治。用儒士最好,不是才智高,而是好摆布。但若都是这帮圆润无骨的家伙当国,他们就该合伙糊弄皇帝了。宣帝明白这道理,遂有汉室之鼎盛,但他儿子元帝却不明白,好心反办坏事。你若破罐破摔,老百姓还真就不买你账了。皇后王政君本一介宫女,谁想到后来那等势派?王家子侄相继当政,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直到王莽!
王莽当初还不是被百姓推戴过?说他虚伪,帝王有不虚伪的吗?说他奸诈,帝王有不奸诈的吗?崇周复古一场闹剧,世道是变不回去的。他说“王田私属”,均天下之财,靠谁?还不是靠官员去搞,叫那些人拿刀割自己肉,可能吗?天真得可笑,执著得可恨!他称帝时万民敬仰,他死时万民唾骂。好啊!极好!不过大家似乎忘了一点,当初你们不曾对他高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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