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梦红尘

尾声
    韬华仙友们元神化成的四把利剑，不负众望地贯穿了曦恒四肢骨肉。
    心脏处还插着一桃木枝。
    那处流出的血与四肢汇聚，沿着身下法阵纹路，缓慢填涂，而从他身上焕发出的红色魔气袅袅上升，颜色逐渐变淡化为白光，被结界壁吸收。
    “就算你身死也要一百来年，才能耗尽所有，本以为醒来的是另外一个……”韬华的仙友们已随法阵完成而魂飞魄散，而他的法力也耗尽，依着法阵一旁坐下，看着曦恒这模样，终究不忍。
    仿佛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曦恒望着天空，淡淡道“山神大人他们呢？”
    “都走了。”
    “和灵枢一起吗？”
    韬华颔首。
    “你还有多久？”
    韬华笑了笑，道：“不知道，或许今晚，或许明天……”他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狐狸，突然曦恒想起那天，他莫名奇妙的一吻，骤然醒悟了什么似的瞳孔放大……
    “那时候，我看着你觉得很可怜，就想神君不在了，换我来安抚你吧。这样子，我心里也好受些。”韬华知道狐狸所想，于是解释道。
    “哦。”狐狸听他这一说，自己也没精力再追问。
    太阳带着一日的喧闹，缓缓地西沉下去。
    随着结界力量渐渐加强，山中枯死的草木以一种肉眼能观的速度在重生。
    “要不，我让你一觉过去，少受些苦。”说着，韬华无视法阵的阻碍，任凭它灼烧着皮肤，手却坚决进入法阵中，覆盖上狐狸的双眸。
    “不要，我想再看看。”曦恒拒绝了韬华的好意，虽然他并不知道神君那一小部分的元神能否让他想起什么。他只想这样看着天空，看着日升月沉，看着色彩变幻的云彩，然后，越过它们，飘至九天之上，看看那人。
    这是习惯，无论他在何处，自己的目光早已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何谓相思？
    是感君回眸一刹，开春黄莺的初啼，花木娑婆处漏下的一缕金光，词曲中的岁岁同衾。
    又是重别后，姹紫嫣红惊梦付作壁残垣的凄戚，彼岸孤寂摇曳的那一抹致命的幽红……
    也是比求佛问道、堕魔成仙更执着、无悔的矢志不渝，碾落成泥散作烟尘，长风万里渡魂归也不能消散的那份卑微盼头。
    或者，只是想简单的，让你好好看我一眼......
    “也罢……”韬华叹息，挪得更近一些，接着道，“作为补偿，我让神君好认你些。”
    听到神君一词，虚弱的狐狸勾起了嘴角，见韬华已闭目打坐，身上焕发出淡粉色的光芒，那光变作点点星尘，入了狐狸体内。
    曦恒只觉自己忽而很困，他想反正时间还够，就睡那么会儿，明儿醒来继续等便是。
    双目一闭，那被禁锢的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迷糊中，狐狸忆起之前魂飞魄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老天君，此番他真的遵守承诺，要灰飞湮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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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天界之上，自碧霄神君被那狗血情劫试炼浇个满身狼狈后，他得知自己竟曾为这般无情贪生的妖孽弄得整个天界都不安生，醒来摇头直呼荒唐。
    兴许是神君为弥补当时的不该，正式飞升为上神的他决定要广布恩德，于是乎他认为要点化妖类。
    于是乎，百晓殿成了他点化妖类的场所，下界各小妖都摩拳擦掌，准备开擂台争个你死我活。
    结果，从他点化的第一只妖至今，清一色的，全是狐族的。
    闻说，碧霄神君身边的狐狸不单是上天宫接受点化。
    这一消息传出，狐族的王当是分外高兴，更加紧挑选族里最优秀的娃儿送给碧霄神君挑选。
    可碧霄神君这喜好特殊，他不好青丘那比猫儿还要傲的九尾，也不好特产美人的雪狐，倒是爱那最常见平凡不过的褐红毛色，这喜好打破了狐族上万年来的审美标准，那红毛一族也有了吐气扬眉的时候。
    只是，碧霄神君自家洞府都养了不下百只狐狸，却仍旧觉得还未能找一只最让人满意的。
    而且前段时日，也不知道谁传的，说是碧霄神君其实极好双修，只是这碍着之前的事不好寻对象。于是一众狐狸为报他们家神君的知遇之恩，于是纷纷舍身去给他当暖床的双修伴儿。
    当碧霄揭开被子看到里头正躺着一身材姣好的裸体美人时候，他很抱歉地手滑连人带被子扔到了百晓殿台阶底下。
    可是，这并不能让抱着报恩心态的狐狸们放弃，他们私以为那些被扔出去的族人年纪太轻，不懂那风情软语，让神君不舒服罢了。
    这让碧霄好生头疼，每日回来床上的人都换着模样卖弄，就是再好的皮相，再曼妙的身姿，再媚人的声线，也不足以让碧霄动得了心。
    这不对呀，从前听说他可是千年内看上过两个的呀！
    后来，他们被告诫不得碧霄神君亲口允许不得入府，于是狐狸们便打算先找别的仙友前辈好好练练功夫。
    这会儿可好，他们可没把老天君的天宫给掀了。
    这天不是那位星君为了跟某元君抢一只狐狸，就是某只狐狸整天去某神君处求双修，一下子给本来清冷的天宫添了不少颜色。
    幸好，碧霄赶在老天君那张黑脸快要塌下来时候，新出了个规定，圈了个地给那些狐狸好好修炼，也不再到凡间寻新的，还叫上二郎神那只哮天犬过来教导了一番这些孩子。
    只是自己的心还是慌乱得很，恨不得赶紧下凡再去寻上几只顺眼的红毛狐狸上来，那天与司命下棋提起这个，问他自己这一醒来怎么就非要红毛狐狸不可？
    司命听后狂咳不已，最后支吾道是君上渡劫时候碰上了一只狐狸修成的魔，他伤君上太过，让碧霄醒转后仍无法忘怀，过些时日便好。
    尔后，那素来下半步棋子都要思考大半天的司命，竟是在说话之后以掩耳不及雷鸣之势两步之内让自己全盘输掉，还飞快奔回了自家洞府
    两天后碧霄想着有话要问，却被他的小仙童拦着，说司命要闭关百年，不见外人。
    但碧霄在那以后，常常梦见那红毛狐狸，他怎么也参不破，只好去问天君，他一开口就没把天君呛个半死。
    “那红毛狐狸可是欠我良多？那我铁定很恨他。”
    老天君不知如何作答，这时，那天宫出了名的破锣嗓子一开，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君上带回来的凡间红毛狐狸又偷太上老君的仙丹了！”
    神君先是很惊讶，然后很愤怒，最后很疑惑：为何要用“又”？于是不管不顾老天君的叫唤，自己跑去找那只不懂事的畜生。
    那狐狸偷窃未遂被打回原型，押至天牢处，因尚无仙籍便打算去掉它一身修为打入轮回。
    神君记得这小狐狸叫火儿，平日乖巧也不爱说话，年纪最小，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跟那些整天恨不得勾引全天宫仙人的同类搭不来。
    原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神君本对这狐狸不感兴趣，可那破锣嗓子的“又”字让他耿耿于怀。于是在小狐狸行刑前一天到了牢中，那狐狸本来瘦小，眼下受了刑几乎就成了一狐狸毯子。
    神君来了，它耳朵都不动一动，静静地躺在那儿。
    “本座此前可曾带过你上来？”
    狐狸塌拉耳朵，拒绝回应。
    “你此前可曾偷过仙丹？”
    狐狸把脸深深埋在怀里。
    “那天王母要举行宴会，南天门难得大开，你偷仙丹之时本可立刻吞下，逃之夭夭，可你却没有，偷它是为了谁？”
    狐狸把尾巴也卷到怀里，裹紧了身子。
    “你就是不说，本君也可查出那人是谁，然后把他也拉来问问到底他为何指示你上天界行窃，或许还与之前萝浮山一战中魔界余孽有关。”
    “君上，您这么说也没用。这次的事都是火儿自己做的主意，与凡间那位先生无关，若是君上怪罪火儿不忠，散了修为也不解气，那便把火儿的魂也散了。这仙丹偷不了，凡间那位先生也坚持不了多少天，投胎后他就认不得火儿了。”这狐狸用稚嫩的声音说着这话，带着哭腔，硬是让人听出一种心如死灰的凄凉。
    “凡人本自有命数，你盗取仙丹救活也不过能坚持数载，何苦？”碧霄自历劫重生后，反倒比以往多了些人味，就是在发现自己魅力竟输给一个凡间小小的书生，依旧能慈悲为怀地问了这么一句。
    火儿抬起湿漉漉的狐狸脸，问道：“那君上呢？还真能放下萝浮山的那位前辈吗？火儿闻说君上曾为救他，不惜以盘古之力缔造梦境轮回数载修补那人魂魄，还因此差一点入魔。火儿闻说他最后成了君上的心魔，但是君上真不曾信过他？”
    狐狸这话说得字字泣血，这话仿佛道破了不可说的天机，外间天雷滚滚而至，那一道道霹雳带着压抑的威胁赶来，刺目的白光在那栏槛处穿入，煞白了两个对持者的脸。
    脏兮兮的狐狸目光澄澈，带着不可反驳的质问，而那方神君则是一脸茫然，心中忽而随那天雷震荡，有什么东西在碎裂，试图冲破禁锢。
    “你在说谁！？”仿佛火儿触碰了禁忌的物事，神君怒叱道。
    “君上，火儿跟一众狐族的哥哥姐姐上来时候被嘱咐过，那时候萝浮山一战以及你与狐族的因缘我们不得多说，可火儿明日不可侍奉君上了，有些话也不须掩藏。君上，你真的都忘了嘛？”
    “怎么可能！本座知道，魔灵凌疏为救入魔的灵枢真人企图勾引本君，还指示一狐妖偷金丹引我下凡，企图害本座入魔，后来本座被惑了心神，还塑造梦境救狐妖，却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局。狐妖是我的心魔，我的情劫，幸而被天君所救，我昏睡百载方得以苏醒！”碧霄自认自己这情劫历得坎坷，故而醒转后也没有再提，况且心里早已忘却了当时那份痴傻。
    火儿裂开嘴，似是在冷笑，只听它淡淡问道：“这都是书中记载，也不知道真相那君上你难道真的觉得自己会为了一个欺瞒而三度入梦，二度入魔嘛？君上是盘古大神神力所化，什么样的迷障看不破？之前为凌疏一人痴迷也不过百载，可您为了那狐狸却不惜与天君对抗，我们都道你此番非要点化红毛一族，怕是忘不了那位先人……原来，你是都忘了。”这话言下之意是，碧霄，你真当那时候的自己是傻子，真假都分不清？
    又一道天雷落下，它在寻找匿藏泄露天机的罪人，震得那玄铁栏槛嗡嗡作响，神君一时脑内混沌，心口处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
    为什么喜欢红毛的狐狸？
    若说原因也真有点说不出口，碧霄曾在醒转前见过一幼童，那孩子脸上有泪痕，说话奶声奶气不大清楚，唯记得他费了好大的劲儿跟自己说，他喜欢一只红毛的狐狸，一只很笨很笨的狐狸……
    醒来后，他道是荒唐，但却不知不觉间在天界养了那么多只红毛狐狸。
    凌疏两位罪人早已在萝浮山一战中伏诛，自己也无心过问，唯独那只跟自己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狐狸，他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也找寻不到，但因自己刚刚醒来，须在天界修炼些时日方可完全恢复，暂不可下凡，日子长了，也就耽搁这事。
    况且逝者区斯夫，问了也枉然。他也觉自己当时竟然看上一只红毛狐狸，还真是没品味，所以不再追究。
    碧霄脑内骤然闪过一些画面，见不得前人模样，这低头想问那狐狸，却见它已奄奄一息，抱起一看，却是见它口吐鲜血，原是借着方才吸收从自己身上焕发的灵气恢复了些法力，然后自己毁了内丹。它怕是觉得自己说的话多了，天君会怪罪它更多。
    它还未完全断气，它颤巍巍地举起一爪子搭在神君手心道：“天……天……天界，这……段……段日子，多……谢了。君，君上，放过……先，先……生……祝…君，上，找……找……”至于找什么它倒是没说完，就把剩下那口气咽了。
    神君把它四散的魂魄集中在掌心处，无奈道：“急什么，本还想救你来着。”那魂火听此颓然暗了几分。
    从天牢回来，神君托冥君给火儿投胎了一个好人家，又找月老牵线他和那位凡间的教书先生。
    最让他不解的事，冥君身旁的那位副官盯了自己许久，当他回看的时候，那人又赌气似的撇开目光，这么一来一回倒是让冥君那冷脸更寒了几分。
    结果那位副官却无视自家冥君的举动，反而兀自上前跟自己道：“君上若是对那前尘都不计较了，可否豁免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冥君拉回身后。
    碧霄曾听说冥君对自家那副官很护短，当初不惜到凡间历劫也是为了救那误入轮回的副官。
    但神君是什么人，哪能不听出副官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他眯了眯眼。随后恢复淡漠的神情，跟冥君告了辞。
    回府后，碧霄给那群狐狸每只一颗仙丹遣了它们回去。
    天君察觉到碧霄的不寻常，怕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弟弟又想不开，于是跟司命商讨，想着还是让他清清前尘为妙，于是通知佛祖让他再教导教导这弟子一番。
    不日，便让几位好友陪碧霄到西天极乐处，一出南天门不久，神君看着脚下云层中时隐时现的锦绣凡间山川，着了迷入了神，突然迈出了双脚一下也忘了施法，踏了空，眼看就要坠下万丈高空。
    一众仙友惊慌不已，也顾不上施法，竟是齐齐趴在云端处抓着碧霄衣袖，碧霄依旧不觉得惊慌，他出神望着眼前的一伙，突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不过那时候在上方救人的似乎是自己。
    惊得心脏快要停跳，脑内一片空白的感觉，他试过，而且是三番四次的经历。
    自己依旧记起，然后，只记得那人很傻，很天真，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接着把两人唯一联结的藤蔓切断，断了自己最后的生路，然后在下坠同时，豪情万丈地喊道：“我喜欢你！”
    哐当！
    在天界心神不灵的天君终于把手边的茶杯打碎，司命擦着汗在想要不要趁这时截了他棋路，却听他颓然道：“还是瞒不过……”
    那头，一众仙友看着碧霄突然飙泪后，又突然大笑，深深地觉得自己未来仙途堪忧，这不，护送神君到西天听佛却中途让他入了魔。
    碧霄在大笑之后，奋力一扯衣袖，自己唤了祥云，跑了……
    在寻了不知多久后，碧霄来到传说中罗浮山一战的遗址处，这里被下了一个很厉害的结界，就算是他也寻不到缺口。
    就在他打算不惜打开人魔结界封印也要入去之时，一股怪异的风，连同几片骚得不得了的桃花瓣扑面而来。
    碧霄寻着这桃花瓣的来处，竟是走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山林中，再走不到数步，他看见在这满目青翠的正中有一株粉得骚气的桃树正灼灼开放。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然后在他伸手想抚摸那枝头上的花时候，桃花顷刻翻飞，如雨般下落。桃树消失，转而是眼前出现了一个道人打扮的男子，他笑着朝自己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尔后变得晶莹消散在花雨之后。
    纷扰层叠的粉色后，神君看一只红毛狐狸蜷缩在方才桃树矗立的地方，连那红色也比不上自己府上的那些，毫不特别，但唯有这一只碧霄永远都不会认错。
    “我的狐狸……”伴随着神君的一句宠溺的叹息，他把那毫无生气的毛团拥进怀来。
    满地桃色铺张舒展，那处□□如许，缤纷似画，生息往复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