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

第361章


  又候半个时辰,庞涓大步迈出辕门。
  一见是他,庞涓站住脚步:“公子?你为何站在此处?”
  公子卬拱手揖道:“恭候上将军!”
  “哦?”
  “上将军!”公子卬咬会儿嘴唇,“末……末将求你一事!”
  庞涓打个怔,扑哧笑道:“什么末将不末将的?公子有话,尽管吩咐就是!”
  “上将军,末将……”公子卬声音哽咽,“末将自幼酷爱战阵,读过几部兵书,习过一点枪棒,就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贼陈轸蛊惑下,做出许多蠢事,尤其是丢失河西。上将军有所不知,那阵儿,末……末将本不想活,是那奸贼不让末将死,末将……苟活,生不如死啊!后来齐人伐我,末将几欲振作,却是功力不济,连战皆败,被国人骂作绣花枕头,三军不服,士气低落。末将仍旧不知高低,直到遇见上将军,末将方知如何带兵。再后又从苏子合纵,末将更觉才智疏浅。今日列国纵亲伐秦,天赐良机,末将……上将军,末将混到这个份上,功业已无用处。末将……末将只想手提长枪,跨越河水,冲向河西,与秦人决一死战,为……河西捐……捐……”泣不成言。
  “公子——”听到公子卬如是表明心迹,庞涓大是感动,紧紧握住公子卬的手。
  “为向河西的数万英灵有个交代,卬求上将军成全!卬一不争先锋,二不争副将,三不争功名,只求作为大魏武卒,第一个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庞涓感慨万千,将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紧了:“公子之心,涓弟今日始知!唉,不瞒公子,过去这几年,涓弟虽说看重公子,却也只在表面。打今日始,涓弟从内中看重公子了!”
  “谢上将军!”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实际肤浅,是个粗人。今来求战,满指望父王能够成全,不想父王他——”
  “公子,请听涓弟一言!”
  “上将军请讲。”
  “公子是想单凭一时气盛,像那数万将士一样捐躯河西呢,还是想击垮秦人,夺回河西,马踏秦川,为那些死难将士复仇?”
  “马踏秦川,为死难将士复仇!”
  “若是如此,公子就应奉陛下之旨,陪同苏子省亲。”
  “此话怎讲?”
  “六国伐秦,只有苏子持异议。眼下苏子是六国共相,燕、赵二君皆听他的,列国君上也都买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刚巧苏伯父生病,生命垂危,陛下灵机一动,旨令他省亲尽孝,明为衣锦还乡,实乃调虎离山,免得他碍手碍脚,妨害大事。陛下让公子陪同苏子,可谓是知人善任。一则公子风雅,二则公子经年来一直监察苏子,熟知他的套路,三则公子身贵位重,有所安排,苏子即使不悦,也不好推阻。”
  “这——”
  “眼下伐秦,万事俱备,如何拖住苏子,实乃当务之急。公子能拖几日是几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公子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庞涓托大,若无后顾之忧,单我大魏三军伐秦,即使不能马踏秦川,收回河西当不在话下,何况今日六国纵亲,数十万大军压境,纵使秦人有神魔护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难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终于点头应允:“既如此说,在下这就陪同苏子省亲,管叫他风风光光,无暇他顾!”
  “公子只管前去。至于公子首当其冲、西渡河水为河西殉国将士复仇之事,自有涓弟安排。一如苏秦所言,伐秦是大事,仓促不得。待涓弟万事齐备,三军进发之时,涓弟必定请回公子,拜公子为渡河先锋,一遂夙愿,为大魏雪河西旧耻!”
  公子卬双目放光,紧握庞涓之手:“谢上将军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轩里村一片阴暗,只在苏家院落里现出几缕灯光。
  灯光从正堂里射出。当堂,苏厉、苏代坐一席,三个妯娌另坐一席,谁也没有说话,表情无不严肃。娃子们不在,显然都已睡去。
  坐有一时,苏厉抬起头,声音嘶哑:“阿大一迷数日,看这样子,怕是撑不了几日。”
  小喜儿抽泣起来。两个妯娌一听,也都呜呜咽咽,掩口抹泪。许是害怕吵醒娃子们,几个女人都没哭出声。
  “哭个啥?”苏代目光斜向妻子,责道,“阿大这还没咽气呢!”
  几个女人止声。
  “二弟不在家,”苏厉缓缓接道,“家中就咱几个主事。作为兄长,我先说两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紧巴。可不究咋说,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劳一生,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阿大的后事儿咋说也得像个样子。我粗略算过,要是置口柏棺,请个乐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说也得五金。我是兄长,出三金!”转向妻子,嗫嚅,“顺儿他妈,你看中不?”
  “家里连铜板也没几枚,哪儿偷三金去?”妻子恨恨地剜他一眼,出气声一下子粗了。
  苏厉表情难堪,埋下头去。
  “你是不是想学二弟,也卖地去?阿大这病咋得的,你想让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苏厉妻不依不饶。
  苏厉的头埋得更低。
  场面极是尴尬。
  许久,见苏代迟迟不说话,苏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咋不说话呀?阿大这事儿,咱不能让大哥掏大头!”
  苏代正欲说话,小喜儿默默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堂门。
  望着她的背影,苏代面孔涨红,声音几乎是喃出来的:“大哥说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账。阿大的后事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不究花多少,咱兄弟俩均摊!”
  “这咋中哩,我——”苏厉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后面的话。
  正在冷场,小喜儿复走进来,提着一个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缓缓说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没有多少钱,就攒这点,尽在罐里,你们数数,不究多少,都给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厉妻来劲头了,伸手拉过罐子,先掂一掂,后伸手一探,惊叫:“天哪,妹子哪来恁多铜钱?来,嫂子数数看!”
  苏厉妻将罐子一忽啦倒在地上,竟有一大堆,有铜币,还有几粒金豆子,看得众人眼珠儿也直了。
  苏厉妻缓过神来,转向小喜儿:“妹子呀,你咋攒的?”
  小喜儿淡淡应道:“卖布攒一些,年前我阿大过世时也留一些。我就能出这点,差多差少,就由哥、嫂、弟、妹补齐。”
  “这咋中呢?”苏厉急道,“二妹子,这都用去了,你日子咋过?”
  小喜儿苦涩一笑:“妹子一张口,两只手,不究咋办,都能过。”
  翌日早晨,日头升起时,苏虎突然醒来,张开大口,不住地巴咂嘴皮子。一直陪在榻边的苏姚氏听见响声,赶忙递过水碗,喂他几口。
  苏虎不无艰难地喃出两个字:“秦儿……”
  苏姚氏急忙跑到外面,大叫:“厉儿、代儿,快来,你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听到喊声,全跑进来,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苏虎睁开眼,口中出来的依然是两个字,不停重复:“秦儿,秦儿……”
  苏厉看一眼苏代,不知如何回答。
  苏代眼珠儿一转,跪到榻前:“阿大,二哥这就回来了。我二哥在外面当大官,这阵儿在朝洛阳赶呢,说是特别赶回来看您!”
  苏虎咧嘴笑笑,眼珠儿挪向小喜儿。
  苏代急叫:“二嫂,过来!”
  小喜儿跪到榻前,小声叫道:“阿大——”
  苏虎伸出一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块山羊皮地契,塞给小喜儿:“秦儿早……早晚回……回来,把这……这个给……给他……”
  小喜儿接过地契,泣不成声:“阿大……”
  苏虎摸着她的头发:“喜儿,苏……苏家对……对不住你,阿……阿大对……对不住你!”
  小喜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阿大……”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黑狂吠。
  天顺儿跑到外面,不一时拐进来,对苏厉道:“阿大,是找你的!”
  苏厉应声出去,不消一会儿,快步走回堂间,不无激动地在苏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张地契:“阿大,大喜事儿!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来了,郝管家把二弟几年前典给里正家的十五亩地原样归还,这是地契!”
  “刘……刘大人为何归……归还?”苏虎昏黄的老眼扫向地契。
  “郝管家说,刘大人昨天过世,临终时,拿出这张地契,要郝管家务必归还咱家!”
  苏虎挣扎几下,欲坐起来,被苏姚氏按住。
  苏虎喘会儿气:“既……既然典……典给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还……人……人家!”
  “阿大,我说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说是刘大人遗命,他不敢有违!”
  苏虎闭会儿眼,复又睁开:“为……为啥?”
  “阿大,”苏代解释道,“这两年,刘家败了。刘大人的儿子交上一个浪荡朋友,说是河南邑的,那人骗他到韩国郑城,引到赌场,把他的万贯家产赌没了,刘大人怕是让这个败家子气没的!”
  苏虎喘会儿气,目光望向苏厉:“厉……厉儿,人……都……都有迷……迷的时……时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刘……刘少爷醒……醒了,还……还人家!”
  苏厉点头:“厉儿遵命!”
  苏虎摆手:“去……吧,阿……阿大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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