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18 十六


万里悲秋,无边落木萧萧下。
    顺黄河沿东北而上,河南管城就在前方。可这一路,崔砚走得并不太平。
    坐船无疑是最便捷的方式,但也是敌人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水路难走,陆路亦难走。
    黄河边上,遍地林木,一望不彻。
    林木参差,干霄蔽日。崔砚衣裳褴褛,被树枝藤条还有荆棘之类钩刺得不成样子,头发披散,面色煞白,如鬼一般。
    这个“艳鬼”身上还背着另一个“死鬼”,再走不出这片林子,崔砚和乔然就真的要留在这里作孤魂野鬼了。
    杂树交荫,云垂烟接,忽然之际,崔砚依稀听见了泉声。
    森林里有泉水,等于沙漠中有绿洲。
    崔砚仔细听辨,顺着声音而走。柳暗花明,绕来绕去,约摸半柱香的时间,他的眼睛里终于消散了绿色。
    看到泉了。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清泉石上流,玄鸟归山麓。
    眼前豁然开朗,崔砚却没有功夫心旷神怡。他放下乔然,再把他拖进泉水里,一把按下乔然的头。
    水里的乔然先是没有动静,就当崔砚快放弃时,乔然在水下吐出一串气泡,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崔砚把他提上草地,按压他的腹部,乔然一口接一口地吐水,吐到最后吐口水,直翻白眼。
    “你干嘛……”乔然虚弱得连说话都声若蚊蝇。
    崔砚没时间理睬,他正扒下乔然的上衫。乔然脑子如浆糊,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
    “死变态,救命啊……”
    平常不觉得乔然哪里好看,脱光了,竟然觉得他肤白肉嫩,颀长又健气。在吕梁那段时间,吃胖了点。崔砚伸手捏了捏乔然的肚子,软温如棉。如果当枕头睡,是不是很舒服?崔砚突然想试一试。
    像厨师翻锅一样,乔然被崔砚翻了个面。
    伤口的血已经凝固。
    崔砚按着乔然的肩膀,说道,“你忍一忍。”
    忍字还没说完,血痂就被揭开。
    那种痛苦,一瞬间天崩地裂,刻骨铭心,只求速死!
    乔然如濒死的鱼最后在地上弹跃了一下,只一下,便陷入无声无息。
    崔砚害怕这种死寂,但他从来不认命不甘心,他两手夹住乔然腋下,几步把乔然丢进泉水里。
    这次乔然没有挣扎。
    崔砚托起他的脖子,嘴对嘴给他渡气。又将内力输进他的体内,加速血液循环。
    “我不信你能死得成!”
    崔砚横眉怒目,不管三七二一,从水里拖出来乔然,手指插.进乔然的伤口,摸索着找到了暗器,血莲花。
    “你再忍一忍。”
    崔砚嘴里说着话,好像乔然还能听见似的,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抓住血莲花的花柄用力向外扯出。
    皮肉破裂,血雾喷散。
    这辈子肉体上所有的痛苦仿佛都汇集到了这一刻。
    乔然爆发一声惨绝人寰的厉叫。叫得崔砚心脏一抽一抽。四周回荡,耳膜回绕。
    求生不能,求死无门。
    以前乔然抽个筋,就觉得痛得不得了,现在他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痛到骨髓里,痛到五脏六腑都破裂。
    止血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火烧火燎地灼痛。
    一切完事,崔砚才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送,立马觉得四肢酸痛,头痛欲裂,这一路奔波,再加上刚才紧张过度,身体机能耗尽,任是抵不住,本想走到泉水边把脸上手上的血都洗去,可这几步之遥,居然也走不到了。崔砚费力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乔然,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经是不知时日的夜里。
    繁星满天,意味着第二天将有个好天气。
    青鸦升起一堆篝火。正烤着从泉里叉上来的鱼。
    吃一口鱼,喝一口酒,再看一眼崔砚,再娴熟地吐出于鱼刺。
    吐完所有鱼刺,鱼也没了,酒也没了。
    乔然哼哼吱吱地起来,没一会就变成干嚎,“哎呦妈呀!哎呦哎呦!哎呦我ri!真他妈的痛,痛死了,卧槽!”
    听见乔然的声音崔砚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原来他早就醒着,知道青鸦守在一旁,故安心休息。他借着火光查看了一下乔然的伤口,宫里的药用来止血愈合最有奇效,果然伤口重新结痂,明显好转。
    崔砚一碰到乔然的伤口,乔然就条件反射哭叫起来。
    “闭嘴。”崔砚捏着他后脖子强迫他翻身坐了起来,“再叫,我杀了你。”
    “你千辛万苦救活他,就不要再说违心的话吓他了。”青鸦随手捡了根细小的枝条剔牙,“小时候我被师父责罚,你明明替我替我留情,回来还要拿话唬我。你呀,就是个两面人,口是心非。”
    “你也闭嘴。”崔砚戟指道,“我留下的信号是给崔氏暗羽的,你跟来做什么!五年之期已满,武林大会迫在眉睫,你不去泰山夺回盟主之位,要眼看着武林血雨腥风吗?”
    “这个盟主之位是我要还是你要?”青鸦一脚踢扫篝火,真正动了怒气,“我到底想要什么,你还不明白?我几天几夜没合眼,在这林子里追着你们乱转,唯恐反圣山庄的人比我先一步找到你们。”
    “我明白……”崔砚的语气软了下来,“可是,我给不了。崔陵不行,你也不行,谁也不行。”
    “谁也不行?”青鸦陆地飞腾,人形一闪就到他们门口,他俯身扳起一直在旁边装聋作哑的乔然的脸,“他也不行。”
    乔然吃痛,从没见青鸦发这么大火,感觉从来都不认识他,“哎呦,你们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青鸦终究还是青鸦,他虽杀人,但不代表他铁石心肠,他很清楚乔然伤得厉害。
    崔砚脸色难看,但没有说什么。他了解青鸦。此时无声胜有声。
    青鸦松手,后退几步。就像是为了把他们看得更清晰。
    “想要盟主之位,我在泰山等你。”青鸦说道,“既然只能作你师兄,那便只作你的师兄。我们彼此不再妄想。”
    “师兄。”崔砚郑重其事地唤了他一声。
    刚刚转背的青鸦停下了脚步。
    星辰冷落碧潭水,鸿雁悲鸣红蓼风。
    “师兄,莫回头。”
    青鸦脖子一僵,背挺得更直,短暂停顿后,脚底一点就消失在星光下。
    崔砚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乔然后肩疼痛不已,手臂使不上一点劲,他坐着草地上起不来,瞪着崔砚的后背也在发愣。
    崔砚回过身来看到乔然傻呆呆的样子,手指弹到他脑门,“发什么傻。”
    乔然被弹得眼花,气得飙泪,“就许你发呆,不许我发呆?”
    “我背对着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发呆?”
    “就你那样,我还不晓得吗!”乔然嗤之以鼻,“上次你和青鸦在驿站比剑,他受伤骑马离开,你也是这样傻愣愣地一直看。”
    崔砚没有说话,好像因为乔然的话又出神了。实在不像他往日的作风。
    乔然按耐不住又问道,“既然你放不下他,为什么还要叫他别回头。”
    “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崔砚放远目光望向灿耀地夜空,“他有他的前尘万里,我也有我的宿命。”
    “好去者,望前程万里。”乔然感慨万千接话道,“你们呐,个个傻逼。人生如戏,只有两个区别,演给别人看还是演给自己看。”
    “你呢?”
    “我?”乔然想笑又笑不出来,“以前是演给别人看,来到这里后,我所演的就是我自己,可对手戏永远是你。”
    “我?”
    “自从被你从沙漠里发现,我就一天都没离开过你。”乔然自己都觉得这话虽然实事求是,可听着怎么那么奇怪,于是他又补充道,“就是天天在一起生活,你明白吗?我是被迫的。”
    “你想离开我?”
    “……”
    怎么对话陷入了奇怪的氛围?乔然不知该作何回答。明明是在讨论事实,可说出来好像情侣闹分手似的尴尬。切入点不对吗?
    崔砚冷冷地一勾嘴角,把偶像剧里男主邪魅的气质学了个十足十,“你要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呼……乔然缓了过来。这样说话才像你嘛,崔砚。
    “你后肩的伤虽深,但所幸未击碎骨头。”崔砚说道,“血莲花是一种暗器。”
    说着他把从乔然身体里取出的血莲花拿出来给乔然看。
    “这像个铁制的小蘑菇,哪里像莲花了?”
    “你仔细看。”
    崔砚转动血莲花的花柄,咔嚓一下,前端盛放出无数细长尖锐的铁丝,果真如花朵一般绽放,看上去像极了一朵睡莲。
    “这东西一旦扎入肉里,血莲花就会绽开,扩大伤口,极难取出。”
    乔然默默地看着血莲花,瘪下嘴角,一脸憋屈,“难怪,你硬生生地把它扯了出来,难怪这么痛,难怪……”
    “好了。”崔砚收回血莲花,躺了下来,头枕着手臂,以天为庐,以地为席,“明天一早我们继续赶路,就往青鸦离开的那个方向走。”
    “我们这是在哪啊?”
    “河南,黄河边。”
    “黄河边上有这种大森林吗?!”乔然诧异,“唉,几百年后,生态恶化严重啊!”
    对于乔然有时候“胡言乱语”,崔砚采取充耳不闻的态度。
    “嗳,那伤我的人是谁?”
    “千山寂。”
    “千山寂?又是他们吗?”乔然侧着身子避开伤口,挨着崔砚睡,“他们也真够顽强啊,跟你斗,不如回家吃顿好的。”
    崔砚侧过头憋着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乔然讲的话很好笑,居然,自己也很喜欢乔然对自己的依赖和崇拜。
    乔然自然不知道崔砚在想什么,就像崔砚也不知道乔然压根就不是把他当□□那个意思,乔然纯粹觉得那些人自作孽,在他眼里崔砚就是个暴力狂,死变态,人面兽心,豺狼虎豹,等等等等。
    “你们清河崔氏自古以来就是名门望族,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想找你们麻烦?”
    “树大招风。”
    崔砚说完,正好一阵冷风携着枯叶而过,乔然怕冷,又往崔砚身边缩了缩。
    “你们的先辈们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崔氏以前书香门第,多出文人谋士,后来崔氏人口增加,越来越多的族人习武从军,投资经商,姻亲联盟,总之清河崔氏已经不再是以前单纯的崔氏了,它变得庞大、复杂、扑朔迷离。”
    “我觉得……我觉得你们野心也太大了,朝廷你大哥管,江湖势力归你管,你姐姐还做着全国各地的生意,那皇帝干嘛呢?”
    崔砚打了个冷战,久久没有出声。乔然无心之语却令他醐醍灌顶,先皇为何同意与黑水部落的联盟,姨母为何尊为太后以后就再不与娘家人相见,杨景琉为何刚好在黑水沙漠失踪,岱钦为何偏偏出现在那天屠杀的部落分支里,沉寂已久的反圣山庄为何突然掀起风浪……仔细一想,以前遗漏掉的种种全部串联起来,一张张的人脸浮现在脑海里,久久无法散去。先皇姨夫,太后姨母,皇帝表哥,齐王表弟,一切的一切,历历过目,昭然若揭。
    乔然不知崔砚心思深远,只当他冷,那好,反正自己也冷,勉为其难搂着你算了。
    等崔砚理清思绪,发现乔然手脚缠着自己,已经睡得死沉。
    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你在做什么梦?崔砚轻轻抬起他的头颅,将手臂伸入他的颈下,再轻轻放下,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睡。
    崔砚把手掌搭在乔然的肩头,感受到他伤口的血脉还在一跳一跳。他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左胸上,他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和乔然一样,此刻他们的心跳是同步的。崔砚听着乔然呼吸,调整自己的节奏,同呼同吸。
    就这样,他久久地凝视乔然,直到眼睛酸了,他闭上眼睛,手抓了抓乔然长长很多的头发,莞尔一笑,转瞬即逝。
    终究还是敛了容,收了笑,如秋来叶落,如冬来覆雪。崔砚平静如水地默然念道,“乔然……”
    你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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