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32 二十七


即使过了很多年,江湖人再提起最后一届武林大会,亲历者仍然心惊肉跳,后辈们添油加醋,更加神乎其神。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徒增说书人里一段又一段的传奇罢了。
    自此武学泰斗,非一人莫属,此人陆燎。世人仅知他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江湖的禁忌。
    有人说,陆燎已经不是人。
    有人终其一生,寻找一座雪灵山。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对于乔然来说,这一切犹如前尘旧梦,明明亲身经历过,可是每天醒来,都半天回不了神,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武林大会结束后几天,果然如田允书所说,骤雨不歇。
    朋来客栈的人日渐稀少。
    江湖人,如浮萍,聚散两匆匆。
    霍离看出乔然的心事,一直没提要走的事。
    乔然时不时假装经过崔砚的房门口,一听到动静,就立马躲开。
    终于有一次被小狼逮到,“乔公子,幸好你还在这。”
    小狼死死抱住乔然的胳膊不让走,“好几次我都想叫住你,可是二公子有过吩咐,他——”
    小狼突然止口,好像打消了说完后话的念头。
    乔然心里酸楚,苦笑道,“他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十之八九。”乔然沉着脸,“我还没怪他过河拆桥,他倒先嫌我碍事了。”
    小狼泪眼汪汪,“二公子他是担心你,你现在跟着我们不安全。”
    乔然抚了抚小狼的背,“别替我难过。”
    小狼抹掉眼泪,瞪着大眼睛道,“我是替二公子难过。”
    乔然:“……”
    小狼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抽了抽鼻子,“你放心,公子他没多少皮外伤。”
    “那,内伤呢,重吗?”
    “唉!”小狼说起来就来气,“好歹也是师叔与师侄关系,那个陆燎简直不可理喻。”
    “好了好了,打都打完了,人活着就好。”乔然凡事都愿意给自己一点希望,所以总是往好处想。
    “也不知道青鸦大哥到底怎么得罪了那个陆燎。陆燎治好了他的腿伤,就非要带他走。青鸦大哥不肯跟陆燎走,二公子肯定护着青鸦大哥,就这样他们才打了起来。”
    “崔砚和青鸦,还有崔陵,再加上盛临涯,四对一竟然落败,看来崔砚的师叔真有一手啊。”乔然说道,“我一直觉得单打独斗没人能打败崔砚,哪里想到蹦出个终极boss。”
    “终极不死?”小狼张大嘴巴惊讶的盯着乔然,慌慌张张地把他拉到走廊拐角,“你哪里听说来的?”
    乔然:“啥?”
    “我也是听别人说,陆燎好像是不死之身。”
    “呵呵。”
    大概从乔然脸上看出了轻蔑与质疑,小狼神秘兮兮说道,“你没见过陆燎,他看上去很年轻,比齐王大不了几岁的模样。任谁看,都会觉得他不过二十。”
    “这个嘛……或许他保养得好。”
    “哎呀,你认真点嘛。我没跟你开玩笑。”
    “好好好,你接着说。”
    于是小狼接着说道,“陆燎原本是苏州陆宝荣的后人,陆宝荣当年引狼入室,害得全家惨死,传世宝刀也被夺去,唯有陆燎被圣无名师父救下,然后被太师父收入门下,成了关门弟子,但是不知何由,陆燎走火入魔,杀人成性,于是太师父就把他押上雪灵山,浸入清性池,他就在冰冷的池水里沉睡了很多年,那时候圣无名师父都没收徒呢,算起来……几十年了,可是他看上去一点也没老。”
    “等等等等——”乔然扬手道,“中国哪里有座山叫雪灵山啊?而且,一个大活人泡在水里几十年?没死?那是水啊还是福尔马林啊?哦!或者他其实是美人鱼?南海鲛人!”
    “二公子和青鸦大哥都知道。”
    “他们亲眼见过吗?”
    “……”
    “你看——”乔然语重心长,“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小丫头!”
    “是你说的啊,眼见为实。”小狼指着乔然趾高气扬道,“你不信我,总该信二公子吧!那日泰山之巅,二公子,青鸦大哥,陵大哥,还有盛临涯和他的相好,他们亲眼所见,二公子与青鸦双剑合璧,陆燎全身上下多处被剑所伤,但是流血不久后就很快自动愈合,最后连伤痕都不见了。”
    “……”乔然脑子里浮现着《X战警》金刚狼的画面。
    小狼轻轻推了一把乔然,“欸?你在听吗?”
    乔然抵着下巴,蹙眉半天,“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小狼不解。
    乔然摆摆手,“算了,管他是终极boss还是终极金刚狼,只要崔砚……和青鸦他们没事就好。”
    “乔公子,你以后跟着华山派也好。华山是名门正派,霍掌门亦是正人君子。不如趁此机会,学点功夫,将来也好保护自己。”
    乔然汗颜,“我怕苦怕累,还是请别人来保护我吧!”
    “二公子要保护太多人,有时候会顾不上你。”
    “咳!咳咳!”乔然呛了起来,“我又没说要他保护,我有钱了可以雇保镖啊!”
    “可是……你哪里来的钱?”
    “对哦,崔砚他也不付我工资,这铁公鸡,万恶的资本家。”乔然骂完,又拉过小狼说道,“小丫头,上次我告诉你行李箱的密码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打开箱子,再打开我的药盒。左上角有个正方形,就是四个边等长的那种透明小盒子,里面有几片咖啡色的含片,那是补血补气的。有病没病吃了都好。无需吞咽,含在嘴里直到化掉,听懂没?”
    小狼点点头,乔然又重新嘱咐了几道,“一天一片,不能多了。”
    “乔公子,你的情深意重,小狼替二公子记下了。”小狼红了眼睛,“你放心,二公子不会真的弃你于不顾。”
    “别别别。”乔然抽身跑了,“他还是赶紧抛弃我放弃我byebye我吧!后会无期!”
    小狼傻眼,一阵凌乱,理了理自己头发回房找药去了。
    连接几日的雨天。雨不大,也不小。断断续续一直下。
    草木黄落,蜇虫咸俯。三秋已过,立冬至。
    初冬的雨落下来,已经很冷。
    乔然摊开掌心,任凭窗外风吹雨淋,“其实我很喜欢冬天,冬天下雪,特别有feel。”
    “乔然。”
    “嗯?”乔然回头笑脸吟吟地看着蒋冬生,“你叫我?”
    “崔氏他们要回程了。”
    乔然哦了一声,趴在窗台上,依旧笑着说道,“我知道啊,喏,我都看到他们的马匹了。”
    蒋冬生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楼下崔氏暗羽们进进出出的身影,沉默了一会说道,“不知你与崔氏有何羁绊,崔氏的二公子派人送来了一本书给你。”
    乔然擦干刚才淋湿的手,从蒋冬生手里接过书来,是《孙子兵法》。
    “这是国子监今年才印出的藩本,多得是存货。你稀罕什么?”“你懂什么,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是镇国之宝!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兵书……”
    ……回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自己多傻,一个劲摸老虎屁股,没被打死也算自己走运,乔然忍不住想笑,待他真正笑出来,又是那么苦涩。
    乔然翻起书来,想翻到当初在马车里,崔砚看到的那一页。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就是这里——
    乔然停了下来,他眼眶湿热,鼻子发酸,喉咙堵得难受,好像有什么翻涌上来,他指尖都在发颤,很小心地很小心地抚摸夹在书页里的徘徊花。
    那是在管城的时候,自己亲手摘来送给他的。没想到,他一直留着。鲜艳的月季夹在书里已经脱水,却完整地保存下了外形和颜色,一如当日的灿烂。
    崔砚,你不是跟我说你知道了吗?你不是跟我说你会保护好我吗?
    乔然合上书,霍然起身,在房里走了几圈,脑子发懵,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停了下来,问木在一边的蒋冬生,“冬生,我们什么时候走?”
    “师父说,等你问起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
    “那我现在问了。”乔然走近蒋冬生,按着他宽厚的肩膀,把他往门口推,“我们马上走。”
    “乔然,你没事吧?”
    “对不起。你让我静一下。”乔然往前推了几下蒋冬生,自己反而往后退了几步,扶住花架,撞得一盆墨菊摇摇欲坠。
    蒋冬生不便多问,替乔然续好一盏热茶,合上门就去找他的师父霍离。
    窗没有关。
    楼下全是清河崔氏的人。
    他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搬东西的搬东西,牵马匹的牵马匹,井然有序。
    然后崔砚和青鸦出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青鸦,他看上去浑身完好,一点伤痕都没有,可是面无血色,整个人就像加急做了个美白spa,白得很不自然,有点像以前港片里扑粉过度的鬼。可这天气,风雨交加,再多的□□哪有不脱妆,可见青鸦是真的失血过多。乔然很担心地往下望,他探出身子,任凭雨水打湿上半身。
    崔陵撑着伞,崔砚就在这把水墨山川画的油纸伞下。
    小狼接过伞,踮起脚举得高高的,崔陵替崔砚披好油帔。
    崔砚走出伞下,停了停步伐,仿佛感受到乔然的目光,他抬起了头,雨水打下来,顺着头上所戴的箬笠,形成一道珠帘。
    他们目光相遇,隔着那道水做的珠帘,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绵延不绝的雨声。
    乔然捏紧了双手,指甲掐进肉里,他都没有知觉。
    “二公子。”崔陵一身蓑衣,牵马过来,他顺着崔砚的方向也看到了乔然,崔陵抿了抿唇,五味陈杂。
    崔砚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十分矫健,不像是有伤之人。
    他的□□那匹马,是名贵的赤焰火骢。配着崭新的鞍辔。他手中的马鞭是乌木金柳,把手上嵌着一颗珊瑚色的明珠。
    白玉为堂金作马,马上的人又是如此风华绝代。
    乔然摸着自己湿哒哒的头发,湿淋淋的衣服能挤出一摊水,他失魂落魄,有些茫然,有些难受,又有些气愤。
    可笑的命运,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我与现实艰难共处,却无法与你徒手告别。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此刻,就是我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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