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33 二十八


剩下的岁月还有那么久,可是乔然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力气往下走。
    霍离跟他说,若徒翫日愒月,转瞬之间已成耆耋,可惧也。趁年轻,应该多闯一闯。
    乔然不知道在这里,在这个大阳王朝,他怎么活才有意义。种田,他不会,经商,太复杂,只剩下考科举了,一大把年纪还要念书,又是些四书五经之类,太绝望。
    乔然一路跟着霍离往陕西走,好几个地方都贴着通缉令,虽然画上的人乔然自己都不认识,但是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还是认得的。
    “就这种画像水平……”乔然由衷地叹气,“哪怕当着衙邑的面走来走去也不要紧啊。”
    唉!乔然又叹了口气,莫非我要进监狱去闯一闯吗?
    蒋冬生以为乔然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并没有把乔然的反常当做反常。反而是霍离,一直觉得乔然哪里不对,一路上有机会就假装不刻意的劝导。
    乔然很抑郁。以前他也有过这种情绪,分手失恋,父母吵架,长时间没戏拍,没通告,连深更半夜的电视广告都没人找他,他可以一连几个月不出门,不拉开窗帘,一睡就是两天一夜,或者两夜一天,饿了就吃点方便面,喝点白开水,手机关机,电脑通讯软件也不上线。差点逼疯他的经纪人赛姐。
    如今这种情绪又来了,铺天盖地,无处可躲。
    假设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出门也不能上网,他能坚持多久不疯?
    鲁滨逊漂流在荒无人烟的孤岛,幸好还有“星期五”陪伴。
    而他呢,他不是勇敢的鲁滨逊,只是倒霉的犯了“死罪”的乔然。
    所有习以为常的生活到此为止,以后生存在这里,除了吃饭睡觉,没事走两步,还能干嘛?那么久的时间,头上都能闲得长草。
    最关键的是,没钱。
    跟着霍离一路向西,乔然才发觉崔砚是多么有钱。以前路途上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现在嘛……乔然仰面躺在牛车上,头枕双手,腿翘着腿。
    风和日丽,难得大晴天,躺着沐浴在阳光下,身子都暖和起来。
    霍离说,有牛车已经算很不错了,别奢望有马车坐。
    马车啊,马车啊……
    车轱辘碾过坑坑洼洼的地方,乔然眯着眼睛,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乔弟!乔弟!”
    咦,这不是卢温玉的声音吗?
    牛车停下,蒋冬生回头推搡乔然,“乔然,是范阳卢氏的人。”
    乔然揉了揉眼睛,柔和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马车!
    “乔弟,我终于等到你了。”
    “卢兄,你怎么……你不是……欸,我……我一时激动,哈哈,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乔然热情地拉过卢温玉,“义父,冬生,他是我的朋友卢温玉,卢兄,这是我义父霍离,这是大师兄蒋冬生。”
    卢温玉含笑致意,“在下范阳卢氏卢温玉。多日来,我弟乔然承蒙各位照顾,温玉感激不尽。”
    “卢少爷哪里的话,乔然是我义子,我们照顾他天经地义。”霍离说得诚诚恳恳,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算是他亲人,你呢?
    卢温玉不傻,听得出弦外之音,只好开门见山,恳切霍离和蒋冬生先行一步,让自己和乔然单独说会话。
    霍离指着十丈开外的密花山矾对乔然说道,“孩子,我和冬生就在那棵树下等你。记着,有任何变故,别慌,义父会帮你。”
    乔然心暖动容,连忙应道,“谢谢义父,谢谢冬生。我知道了,记下了。”
    蒋冬生赶着牛车,和霍离往前走去。
    卢温玉亲自撩起画眉成双的凝翠幽帘,请乔然上马车说话。
    车厢四角垂着四个流云纹的铜球,镂空处袅袅升起一缕缕青色的烟雾。
    “这是什么香?”乔然进去就问。
    卢温玉眼睛放亮,“乔弟也喜欢焚香么?”
    “呃呵……其实还好,还好。只是以前在崔砚的马车里也闻到过这股味道。我问他是什么香,他没告诉我。”
    卢温玉眼神暗淡下去,“这种香是我妹妹亲手研制的,竹叶,莲花,幽兰,麝果,据我所知大概就是这些材料,此香安神静气,她做来送给妹郞,希望他能每夜安睡,我喜欢此香清雅,就顺便讨了点。”
    乔然的心思已经飘远,他想起崔砚曾经说过的话——
    小时候,我总是不开心。
    我无数次地在夜里醒来,强忍着恐惧与悲愤,我问自己,崔砚,你为什么姓崔,你为什么降临在清河崔氏……
    然后我只是睡觉,不再睡着。
    任何事情,一旦麻木,即不仁。
    ……
    满盏浮茶乳,银针上下立,卢温玉替乔然沏好了白毫银针,“乔弟心事太多,会忧思成疾的。”
    卢温玉用紫竹茶夹夹起紫竹茶杯,放到乔然面前。
    他说,“白茶味温性凉,能助乔弟静心。”
    天冷了,即使马车里放着梅花火炉,热着瑞炭,但开着通风换气的车窗,那盏汤色黄亮清澈的白毫银针,凉得很快。
    滋味倒是清香甜爽,乔然喝完放下茶杯,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相顾无言。
    “乔弟……过了前面那座城,再想回头,就无路可走了。”
    “为什么?”
    “黄河凌汛,十月曰伏槽水,十一月十二月曰蹙凌水。”卢温玉蹙眉忧郁道,“路不好走啊。那时你想回来都无计可施,只能待到来年春末。”
    “我没说我要回来。”乔然耸耸肩,洒脱地展颜一笑,“皇帝要砍我脑袋,我不赶紧跑路,还要倒回去被抓吗?”
    卢温玉踌躇不定,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不会被抓了。”
    “啊?”
    “乔弟……”
    “哎呦,到底怎么了,你快说清楚啊。”
    卢温玉偏过头,不忍直视乔然的眼,“你没事了,皇上已经收回成命,不知者无罪,你是冤枉的。”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乔然断定道,“不然你也不会半道等我。”
    “你知道鞑靼人吗?鞑靼人是我们的宿敌,他们之中最强大的部落是苏日族。就在前几天,苏日部落出兵黑水沙漠,扬言要灭了鞑靼族里吃里扒外的黑水部落,黑水部落一直以大阳王朝为靠山,如果苏日族占领黑水沙漠,那我朝陕西就危矣。”
    “所以……是要打仗了吗?”
    “皇上羽翼丰满,军权在握,只缺一样东西。”
    “钱?”
    不出意外,卢温玉点头道,“钱。”
    卢温玉继续说道,“范阳卢氏是天下第一富。虽然我不懂军事,但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年来看似关外平安无事,实际上苏日部落招兵买马,早已蠢蠢欲动。草原资源有限,掠夺是他们的本性。”
    “皇帝既然是皇帝,他如果要你们的钱,你们有办法抗旨吗?”乔然心想,就算在□□也有强取豪夺强拆强征呢,古代就更不用说了。
    “这就是为何崔卢两家要联姻的原因。”卢温玉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有钱,崔氏有权。婚期已定,不久之后,妹郎将来范阳迎娶明珠。”
    乔然愣了愣,并无多话。
    “宫里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婚事定下以后,皇上就收回逮捕你和崔陵的成命。至于那个新齐王,杨景璃,没人知道他又躲到哪里去了。”
    卢温玉看乔然低着头,于心不忍地握住他的手,“其中交易,外人不知。你也不必多想。今后的日子好好过便是。”
    “卢兄,你妹妹的婚期定在何时?”
    “除夕。”
    “除夕啊……”乔然笑了笑,“除夕很好啊,十分喜庆的日子。喜酒我就不去喝了,卢兄你知道我一穷二白,可拿不出什么好礼来。”
    “别,别这么说。”卢温玉停顿一下,有些忐忑又有些希冀,“其实我……我希望你也能成为我们家人。”
    乔然哈哈笑着抽出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完说道,“我们情同手足,你叫我乔弟,我叫你卢兄,虽无血缘,可我一腔真情,是真把你当兄弟了。”
    卢温玉也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一口喝下去,从喉咙凉到胃,整个人清醒不少,他扬起嘴角,温柔地朝着乔然笑,“乔弟,那你是决定了,非上华山不可吗?”
    “我留在这里也无所事事。”乔然自嘲道,“唉,反正我呢,本就不属于这里,来来去去,不过换个地方混日子。以前无亲无故,现在有个义父,终归有点家的意思。到了华山以后呢,我就跟着义父学点功夫,种几块田,后半辈子就这样吧。”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卢温玉一声唏嘘,再看乔然,他又若有所思,虽然人在这里,心却根本不在这里。
    “乔弟。”
    “嗯?”
    “还有件事,虽然妹郎说不必让你知道,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那你千万别说。我不想临走了还要被他的事牵连。”
    “不是他,是青鸦。”
    “青鸦他怎么了?陆燎又找他麻烦?”
    “他……好像生病了。我听说你从家乡带来很多奇药,能治百病。”
    “具体是怎样的症状?”
    “青鸦,说不出哪里不对,经常一睡睡很久。”
    乔然脸红,“我也爱睡懒觉。”
    “你知道习武之人,一般不会熟睡,有点动静就能翻身而起。可是青鸦,我们已经很难叫醒他。而且青鸦的肤色,越来越苍白,身形枯瘦,越来越像陆燎。”
    “听上去,不像生病,倒像中毒。”乔然很担心,“可我不是医生。无论是生病还是中毒,得找大夫。我那些药,都是专业治病的,比如感冒伤风消炎止痛舒缓肠胃这些七七八八的常见疾病。哪里有——”
    乔然戛然而止,老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倒是有——牛黄解毒丸。”
    密花山矾深褐色的树枝上开出白色的小花,椭圆的叶片等风来了沙沙作响。
    老黄牛低头吃草,偶尔甩几下牛鞭。
    霍离等乔然走过来,心中已经知晓。
    “义父。”乔然垂着头,叫了一声义父,便没下文了。
    “孩子,别慌。遇到什么事情,首先要把心思稳住。”
    “义父,我不想回去。但是我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乔然心里很难受,霍离眉目慈祥,乔然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刻他特别无助,特别想流泪。
    “朋友有难,应该帮助。”霍离转向蒋冬生,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朴素的木头长盒。
    “这是?”
    “这是橘子她母亲身前用过的兵刃。你拿去防身。”
    乔然赶忙推辞,“万万不可。我受不起。”
    “你不会武功,徒手打斗必死无疑。有兵器在手,好歹能挡几招。这盒里装着的东西,虽然不名贵,但有情意在。橘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我也不能告诉她。所以你接下这遗物,就当是为我,为我女儿,传承下去。”
    “义父!”
    男儿膝下有黄金,当初乔然连齐王都不跪,如今却跪在了霍离面前。
    “义父,大阳王朝地广人多,我却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不想还能遇到您,我……我……”乔然哽咽,几度说不出话来。
    霍离拉起乔然,心里亦是酸楚,他抱过乔然,就像抱过一个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我跟你说过怎么去华山,记得吗”
    乔然泪眼模糊,“记得。”
    “自古华山一条道,但回家的路,有千万条。只要你想回来,我和冬生就不会把你拒之门外。”
    “乔然。”蒋冬生上前送他,“早去早回。”
    乔然最后跪拜霍离,“义父,一路保重。”
    树下两人,看着马车远去。
    老黄牛吃饱了草,哞哞地叫。
    风吹,草动,山矾的花落下。
    “该来的终要来。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
    蒋冬生不知道霍离是在说一路暗中尾随的霜霜,还是在说吕梁城里的女儿霍离,还是在说性命朝不保夕的乔然。
    人各有命。
    “风雨今如此,何人不须别。”
    刀光闪闪,霜霜从四个大男人身后走了出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睁。
    蒋冬生抽剑,“毋须别,何须见。”
    霍离镇定地看向霜霜,“姑娘跟了我们一路,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
    霜霜冷笑,扬手道,“喏,伤疤还在。该还的必须还。我身后是御前四大护卫,你们今日有幸,可与皇上身边的人一决高下。”
    “不急。”霍离依旧没有出剑,“江湖有恩怨,但与它无关。”
    霍离牵走老黄牛,将它赶远。
    在霜霜的嗤笑中,霍离缓慢又郑重地抽出他的剑。
    刀光剑影。
    白花落尽。
    悲欢事,随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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