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34 二十九


呜轧江楼角一声,声声回荡在范阳城。
    微阳潋潋,空水澄鲜。
    蟹爪纹的紫檀木大床上,斜斜侧躺着一个大男人。
    棱角分明,五官深邃,完美的侧颜。
    崔砚轻轻地把他凌落发丝撩到耳后。他注视着青鸦的睡颜,再看到一旁田允书手里的银针,崔砚心里如被阴霾笼罩。他退了开来,请田允书上去。
    田允书拿着银针,寻问似的最后看了一眼崔砚,崔砚点头。
    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穴位。
    一根又一根从手指排列上去。
    第五根。
    他醒了。
    青鸦疲惫地说道,“我又睡过去了。”
    田允书收回银针,手指按在青鸦的脉搏上,良久无语。
    崔砚:“如何?”
    田允书摇摇头,起身道,“青鸦的病,我力所不能及。”
    崔砚望着青鸦,苍白憔悴的脸,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连嘴唇都如结了一层霜。崔砚把水端到青鸦嘴边,看着青鸦喝完才松手。
    田允书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本来扎一针就能醒,情况越来越糟,现在要扎五针才能醒。也许再过几天,扎多少针也醒不了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青鸦只要醒来,除了虚弱点,就与常人无异,他洒脱地笑了笑,“大不了就顺其自然,死在梦里。这并非不是最好的结局。”
    田允书剜了他一眼,“若不是临涯敬你是兄弟,你们又在玉皇顶替他挡下几招,我田允书不会留在这里。”
    “无论如何,多谢田公子。”崔砚送田允书走出房门。
    “我听说卢少爷已经把乔然带回来了。”田允书说道,“等他们到了范阳,我和临涯就回蜀中。”
    “田公子随意。”
    田允书匀了一口气,范阳堂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却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始终我都讨厌河北。”
    别人家的事,崔砚从不多问。于是他沉默着,等待田允书离开,或者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田允书选择离开,身影消失在月牙门。
    崔砚心中的云雾又浓了几分。他回房,遣开下人,合上房门。
    青鸦已经下床,披着白狐长裘,背对着门口坐在八仙桌边。
    崔砚看着青鸦消瘦的背影,一时僵住,半天也没有走过去。
    千言万语,汇在喉间。
    只恨当时年纪小,不觉情深只觉恼。
    青鸦回头,招手道,“你愣在那干嘛?过来陪我吃饭。”
    崔砚陪他在八仙桌前坐下。他也不吃,只是看青鸦吃。
    青鸦扒了几口饭,忍不住斥声了,“崔砚你有病啊,你这个样子看着我,我都不敢咽下去。”
    崔砚低头,盯着牡丹秀丽的桌布。
    青鸦继续吃饭,没几口,啪地放下筷子,“崔砚,你看着我。”
    崔砚抬头,看着青鸦。
    青鸦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要死了。”
    崔砚:“……”
    青鸦:“……”
    崔砚伸手,青鸦不解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手指从自己嘴边抹下一粒饭粒。
    “小砚。”青鸦抓住崔砚的手,“我不会有事的。”
    这一声“小砚”,如一声魔咒。开启了尘封的记忆。年少相伴,多少欢笑。如今只剩眉间惆怅,浮生破碎。
    “你为什么护着他?”崔砚反握住青鸦的手,“为什么!”
    “我没有护着他。”
    “青鸦,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件事与陆燎无关。”
    青鸦深呼一口气,几次想说,却终究沉默下来。
    崔砚松开他的手,“你不说,是怕我杀了他,还是怕他杀了我。”
    青鸦双手撑着自己的额头,依旧无言。
    “其实田允书已经知道原因,但他也不告诉我。”崔砚问道,“是不是连他也知道,无药可医?”
    崔砚提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可开口时微颤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陆燎消失之前,说你迟早会跟他走。原来就是指这件事。青鸦,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青鸦放下手,故作轻松地撇了撇嘴角,“小砚,我们斗了这么多年,该歇一歇了。你不是就要成亲了吗?你成亲那天,我保证我会一直醒着,好吗?我会亲眼看着你接卢明珠回清河。以后还有那么多日子,我会一直看着你。”
    青鸦说完,扎扎实实挨了崔砚一耳光。青鸦也不恼,偏过脸,嘴唇发颤几度哽咽,“你刚入师门那些年,小小的一个人,却经常板着脸,我就知道你过得很不开心,我就想啊,一直想,要怎样你才能开心起来。可是小砚,你的心太大了,太大了……红尘万丈,江湖阡陌,岂是你一人心能装得下的?我一心只想装下你,却装不下你心里的江湖。”
    青鸦暗自抹去泪水,咬咬牙,转过头来,肿着脸朝崔砚轻挑一笑,“哈哈,你看我,没喝酒也醉了。”
    青鸦起身,倒满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喝几回就几回吧。怎么样,小砚,来陪我饮几杯吗?”
    青鸦举着酒,含笑直视崔砚,这样僵了好一会,崔砚才接过他的酒。
    青鸦仰头饮尽,“小砚,师兄先干为敬了。人活着说简单也复杂,说复杂也简单,也许一个笑就击败了一辈子,一滴泪就还清了一个人。如果我将远行,你一定会记得我,对不对?”
    崔砚一饮而尽,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你哪也不许去!”
    他松手,酒杯顷刻间震为粉末,八仙桌四分五裂,残羹冷炙洒落一地。
    青鸦看着他背影消失于门口。
    屋外寒风呼啸,吹得房门猛地合拢。
    青鸦一阵懵然,又一阵苦笑。圣无名曾经对他说,人生的意义不过是,千山万水,人来人往间,只讨一杯浊酒暖胃。现在他好像懂了一点,只是他的那杯酒,太烈了,五脏六腑都被灼烧。
    夕阳赖在墙头。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
    有一人停在墙上,发如乌墨人如苍雪,衣抉翩翩。
    即使背着那把沉重又巨大的刀,他行动起来,依旧快如鬼魅。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注此句出自洛神赋)
    那人避开守卫,隔着窗纱,看向里面。
    房里杯盘狼藉,桌椅破裂,青鸦倒在地上,无声无动。
    来者随手折下一支红蓼,须臾之间,门口两个守卫就倒下了。
    他速度快得就像是飘进去的,双脚几乎没有贴到地面。如闪电一般揽过地上的人就要扶起来。
    青鸦猛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有烈火在燃烧,他的手已经朝扶住他的人的脖子勒去。
    咔嚓一声,骨头脱臼。
    陆燎轻而易举避开青鸦的突袭同时还拧断了他的胳膊。
    陆燎皱了皱眉,“你再动,我就把你另一条胳膊也卸了。”
    青鸦疼得冷汗直冒,气息翻涌。
    陆燎背着他那把七尺七寸长四十四斤重的风流刀,再抱起比他自己还高大的青鸦,却如刚才折断红蓼花那般轻松,大步流星地就将人抬到床上。
    陆燎一手按住他的肩头,一手抓着他的手臂往上耸,重新替他接好胳膊。
    陆燎冷冰冰的声音如刮骨钢刀,“你就那么喜欢姓崔那小子?”
    青鸦闭目调息体内真气,半响才睁开眼睛反问道,“你就那么喜欢我师父?”
    陆燎默了默,手指抚过青鸦身边的金月剑,“我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
    “你撒谎。”青鸦翻了个白眼,“可惜我师父不喜欢男人,你白费苦心。”
    陆燎双眉淡雾,似蹙非蹙,似怒非怒,盯着青鸦一侧肿起的脸看了一会,反而问道,“他打你了。”
    青鸦哼笑一声,“我们是师兄弟,经常打打闹闹,有何稀奇。”
    “你就不问问我,究竟把你怎么了。”陆燎造就冷着一副脸,连声音也冷得仿佛能把说出来的字一个一个冻结成冰。
    “小师叔,我又不傻,事情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何好问,无非是你逼我吃下去那条恶心的虫子闹出了事。”青鸦打了个哈欠,“拜你所赐,我又困了。”
    “当年我也是吃下丰禾,才能在清性池沉睡那么久。”陆燎说道,“只要你随我上雪灵山,便无性命之忧。”
    青鸦斜着眼睛睨了陆燎一眼,“小师叔,你有毛病啊,搞了半天你就想我走你的老路,去清性池泡个数十年是吧?当初要不是你走火入魔,太师父也不会如此出此下策,而我一没有练功走火入魔二没有与你血海深仇,你何苦拉我作垫背?”
    “你觉得你很无辜?”陆燎冷笑如刀,“沈青鸦,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亲生父母是谁?”
    青鸦哑言,他呆滞一刻,挣扎着要坐立起来,被陆燎一掌按下。
    “你不要说!”青鸦怒道,“我不想听!”
    陆燎按住青鸦,几乎与他面贴面,“沈青鸦,谁告诉你圣无名不喜欢男人,他爱了沈若愚一辈子,结果呢,沈若愚从来就没把他当作.爱人,他宁可跟一个鞑靼女人结为夫妻,也不愿与你师父携手江湖,现在,你说到底是谁可惜?是谁白费苦心?”
    青鸦脑袋嗡嗡地响,耳边回荡着陆燎的话,经久不息。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我姓沈?”
    陆燎捏住青鸦的下巴,强迫他扭过头来看着自己,“你姓沈。你的父亲是判出少林的酒剑仙沈若愚,你的母亲是卑贱的鞑靼女人,而你,你就是个野种。想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说出来只怕你受不住。他们是被崔文杀死的。”
    “崔文……”青鸦怎会不知道,崔文就是崔氏上一任当家,崔砚的父亲。
    青鸦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陆燎,人死无对证,随你怎么说。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我也没那个兴趣知道。我敬重师父,心系师弟,任你说烂了嘴也别想挑拨,你无非想我跟你走,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陆燎脸色铁青,眼里腾起杀意。
    青鸦眯着眼睛看着他,“容颜不老,青春永驻,长命百岁,是世间最可怕的事。”
    青鸦说完,难敌困意,再度昏睡过去。
    陆燎静静地待在他身边,静静地注视他正在消肿的脸。
    陆燎伸出的掌心贴在青鸦的一侧的脸上,他的手如冰块般的寒冷,他的脸也如白霜一般透着寒意。
    亲人故去,孑然一身,无尽的岁月,无边的寂寞。
    的确是最可怕的事。
    可是青鸦,你不会知道我走火入魔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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