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47 四十一


临海的山东,已经有春暖的迹象。
    一场春雪一场晴,清河府的黄梅开得如火如荼,沁人心扉的香气弥漫在空中,温馨清爽,令人愉悦。
    可有的人,就是愉悦不起来。
    自两大当家人走后,清河府冷清了不少。崔墨过了正月十五就快马回京控制局面。只剩下崔氏最小的公子崔宣主持事务。
    乔然几次想见崔宣都见不到,今日又吃了闭门羹,气得跳脚。
    听说晚些时候,崔宣要出远门,不知去哪里查账,乔然早早地跑去马场,生拉硬扯了一匹枣红色的西域宝马,骑到府门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等着。
    没等多久,一大堆人都出来了。
    崔宣走在中间,听到侍卫来报,朝乔然那里望了一眼,淡淡地说道,“随他。”
    马队整装待发,乔然毫不犹豫就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小虎追了过来,“我的祖宗欸,你消停一会吧,卢小姐——哦不,二夫人特地派我来叫你回去。”
    “小虎啊你来得正好,给我钱!快点快点,我出来忘记带银子了。”
    小虎:“……”
    “快点呀!”乔然夹着马肚子,拉着缰绳,歪过身子就要去夺小虎腰上的钱袋子。
    小虎无奈,只好取下钱袋子给乔然,“只有些铜子儿,都是我自个的例银,公子千万记得还我。”
    “行啦行啦,你直接问崔砚要吧。”乔然打发小虎,自己又骑到前面去了。
    小虎唉声叹气,乔然不回去,他怎么敢自己回去,只好紧跟着乔然。
    很快出了城门。
    刚好乔然的瓜子嗑完,车队就缓了速度,不一会,就在官道边停下来。
    崔宣下了马车,他招过来贴身暗羽,“崔粲,你去叫他过来。”
    “三公子,你不是——”
    崔宣把手拢在袖子里,一副无奈至极的样子,若说在这个世界他最不想碰到谁,那非乔然莫属。
    乔然不是第一次见崔宣了,他看到崔宣的脸一点也不意外,“臭小子,终于打算见我了。”
    “你觉得我们见面有意义吗?”崔宣退下众人,留出一块空地,只剩下他与乔然,“二哥临走前交代我,不许你踏出清河。我不想他担心你。”
    乔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瞪着崔宣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俊俏脸庞,莫名地憋出一句,“崔砚小时候也是这么肉肉地可爱吗?”
    “不知道。他在我这个年纪,我才几岁。”
    说到年龄,警醒了乔然,他哼哼道,“几岁几岁什么几岁?!我认得你的时候,你就这么大了。”
    “我刚来的时候也是万般不适应,觉得余生都没了希望。”崔宣叹了口气,“可是这个家的人都待我很好。出生由不得我选,重生也由不得我选,但是开开心心的过每天,还是愁眉苦脸的过每天,却是我能选的。”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我无从回答。”崔宣说道。
    “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有没有这个答案。”乔然神情严肃,谨慎了万分。他拿出携带的红丝带,“你看,它回到了我手上。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爸跑到泰安收字画,顺道带我去泰山玩,就在碧霞祠前,刚上小学的我,歪歪扭扭写下这句话,乔小然到此一游。你他妈就站在我身后,还嫌我字写的丑!你忘了吗?当时你就像现在这么大,穿一身古装,我还以为你是碧霞祠里面的道士呢!你这家伙早就知道了一切,却若无其事躲起来死不露面。”
    崔宣摇摇头,“我略知天命,亦清楚天机不可泄露,更何况当时我明明提醒了你,叫你不要把红丝带挂上去,那是棵千年许愿树,命运转机亿分之一的几率,被你一扔就扔中了,我能如何呢,宿命这种事,岂是你我能左右的。你一心寻求回路,我只问你,若有路可回,你当真舍弃得下心里的人?”
    乔然犹如被当头一棒,痴了一会,眼神才清明起来,“我的心里不止有一个人。你安于现状是因为崔家人待你极好,那我父母何尝没有待我极好呢?我失踪这么久了,他们只怕我死了,死了还尸骨无存,该有多悲痛,我一想起来就……”
    乔然眼泪往肚里咽,半响无语,他按捺自己的情绪,缓缓了语气,“心里难受。”
    见此情景,崔宣又叹了口气,杨景璃的年少老成,是成于城府,崔宣的老成,是成于阅历,见多识广,看多太多悲欢离合。
    “如果你下定决心,从一而终没有改变。”崔宣停顿,片刻才说,“那你就去试一试,像当年挂上这条带子一样,或许命运还有转机,或许……或许镜花水月,又是一场空希冀。”
    “不过——”崔宣语气一转,蹙眉深锁,“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真的有这条路,你也回不去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有想过,在另一个世界,其实你早就死了。死于空难。”
    最后四个字,崔宣几乎是斩钉截铁。
    乔然心头一震,耳膜鼓起嗡嗡地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事,你我在此地相见不就是最有力的反证?”
    “你能跟我明说吗?”
    “不能。”崔宣转过身去,要上马车。
    乔然一把拉住崔宣,“崔宣!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崔宣使劲扯出袖子,倒退了几步,赶紧叫来自己的暗羽崔粲,“护送乔公子回城。”
    “我不回!”乔然往后跑,找到自己的马,“你们一个个神神叨叨,都他妈脑袋进水,我偏就不信了这劳什子,什么宿不宿命,鬼扯!”
    小虎子想去拉住缰绳,可惜他人还没马背高,他一跳一跳地说道,“公子我求求你了,咱们回去吧!”
    乔然已经扬起的马鞭又放了下来,崔砚不想自己出清河,无非是怕自己节外生枝。此时他生死叵测,自己还要成为他的后顾之忧吗?
    眼见乔然犹豫,小虎松了口气,好言相劝,只管搬出崔砚临走时交待的那些话,说了又说。
    回去,还是回去。两条路,竟然都是“回去”。乔然看向清河城,那是崔砚的家,他又往相反的方向看,一路前去,就是泰安,泰山上,或许有着最后的希望。
    来了这么久,要走,也不急于一时。
    乔然唉声一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说不出的心酸,还有些怒气难平。
    乔然坐在马上,放弃一切似的垂着头,小虎终于牵到了缰绳,拉着高头大马往清河城里头走。乔然看小虎那模样,再看看自己,突然笑了,这不跟猪八戒牵着唐僧一样么?哈哈哈哈!
    小虎一听乔然自个在哪笑啊笑,吓得脚都有些发软,他哪里晓得乔然的“苦中作乐”,只担心这祖宗不会“旧病复发”了吧,可别捅了这篓子啊!
    崔宣与乔然是不同的方向,两人分别一辆马车一匹马,交汇之际,忽见崔宣撩起墨绿色的雀羽帘子,叫住乔然。
    “三公子还有何指教啊?”乔然看到那张圆润润的脸就不爽,明明简单的事情,总要装作神神秘秘,胡扯八扯。
    “你看过萧红吗?”
    “啥玩意?”乔然不是不知道萧红,无论是相关影视作品还是文学作品,他多少是知道些的,可是崔宣突然提起这个女作家干嘛,没头没脑,简直……令人无语。
    “此后我们恐怕不会再相见,我想送你一段书中的良言——”崔宣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着乔然,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反正在乔然看来,就像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怪不祥的。
    崔宣继而说他早在心里斟酌再三的一段话——
    “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那些我将要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这番话说完,崔宣便真走了。
    青山浮云,聊河绕城,班马萧鸣飞鸟尽。仿佛此地一别,便成了孤蓬万里征不回,悲凉之意油然而生。
    乔然又是一阵默然。
    山岚散发着林木湿润的气息。二月初春的微风,带来自然新鲜的空气,却仍是使人发寒的。
    乔然围着白狐狸皮毛的风领,这股风来还是哆嗦着缩了缩脖子。寒冷的感觉从后脖子钻进去,顺着脊椎,激起后背一片鸡皮疙瘩。
    “小虎,你上自己的马,我们快些回去。”乔然抓紧了马鞭。
    虽然崔宣没有告诉他直接的答案,但乔然已经知道了有几种可能。
    留下,离开,都是“回去”。
    崔宣问他的决心是否从一而终没有变过,乔然避开了回答。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不敢问自己。
    崔砚走之前的最后一晚是与乔然一起度过,在此之前,每当一觉起来,崔砚从没有在自己身边,另一半床的总是空的,枕头总是凉的,令乔然没想到的是,正月十六,崔砚离开的当天,他醒来,崔砚还在自己边上,乔然连眼屎都没顾得上擦掉,十分诧异地捏着崔砚的脸,“奇了怪了,都几点了你居然还在我这?!”
    崔砚拿开他的手,还破天荒地笑得很温情,“从来没有与你共寝到天明,怕以后没有机会补给你。”
    “瞎讲什么!”乔然当时就怒了,“我可不需要你的补偿,你怎么出去的就给我怎么回来!”
    乔然拽起崔砚,拿脚踹了几下才解气,“快滚!”
    崔砚抓住乔然脚踝,拿被子盖住他的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怎样?”乔然嘴上虽这么说,但手脚却没乱动了,只一心催促崔砚快点走。
    崔砚问他,“你不送我?”
    “不送。”乔然转开视线,随便盯着屋里任何一件物品,就是不看崔砚,“你走,我是不会送你的。你回来,哪怕天下下刀子,我都来接你。”
    “好。”崔砚郑重地点点头。
    他们一个“三千世界鸦杀尽”,一个“恨君不似江楼月”。
    临走相顾,言语万千,不著一词。
    乔然想过一切结局,却没有一种皆大欢喜,令人满意。
    他想留住崔砚,但他不会让自己真的去留他,他想送他出城,但他也不会让自己真的去送他。
    心里有一根弦紧紧绷着,他不敢松懈。一旦松懈,如果能回到“未来”,他还有决心回去吗?
    有些答案,崔宣不肯告诉乔然。而有些答案,乔然自己都不敢回答。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元2014年的中国,沧海又桑田,明月又千年,唯独没有你,崔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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