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46 四十


进去之前,青鸦问过霍橘,对乔然有没有一丝怨恨。毕竟霍离之死,与乔然脱不了干系。霍橘却说,怨天怨地,也怨不到乔然头上。
    一个女子的胸襟,如此博大。青鸦有些愧色,崔砚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即使是乔然也不行,他不会接受,不会付出,不会承认。可如今的结果摆在眼前,当初说过的话比雪花还轻,青鸦有过怨恨,也对乔然说过“离开崔砚”这样的话。原来自己的私心,昭然若揭。
    客栈二楼的挑空走廊,静静地被积雪覆盖,像一条雪白的巨蟒,盘旋在客栈的主楼。
    朋来客栈,自齐王的到来,就腾开了其他旅人,此处犹如杨景璃的私家宅院。而今夜,青鸦要把它变成杨景璃的坟墓。
    人生自古谁无死,不同的只有“怎么死”。
    落雪的天气,昏睡不醒的人,让此夜更加宁静。这番静得诡异的时分,反衬得楼下的打斗更加激烈。
    若不是刀剑争鸣的声音,若不是你来我往的呵斥声,青鸦几乎觉得自己行在无人之境。
    到头的荣字第一号厢房,门半掩着,好像屋里的人已经料到夜来有客,特意留了门。
    雪虐风饕,积雪已经没过了露出来的一段门槛。
    屋里四个角都摆放着烧青炭的红泥火炉,房间正中垂下来形如曼陀罗花的铜灯,每一细条的“花瓣”尖端,都燃着一支黄色官烛,时不时地爆出灯花。
    多么富丽堂皇,这将是荣字第一号坟墓,青鸦已经借用了房名,只等在这偌大的客房里找到杨景璃。
    说起来,杨景璃和死在他前面的杨景琉,都不过十四五岁的“束发而就大学”的年纪,若生在清苦人家,应该正娶妻生子,脚踏实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若生书香门第,想必正悬梁刺股、晨夕不休地考取功名,可惜他们生在皇室家族,享受着常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也经历了太多常人无法理解的惊险与苦难。
    青鸦并不同情他们。事实上,他不会同情任何人。同情心与眼泪一样一无是处。只有手中的剑最值用处。
    眼下他轻松地甩着剑,迈着轻快地步伐,已经到了寝尾,他穿过梅兰竹菊蜀绣屏风,一眼就看到床上蒙头睡着的人。
    “我还没动手,你倒是动手了。”杨景璃掀开锦衾坐了起来。
    话虽如此,可他看到青鸦还是难掩诧异,“青鸦是你?”
    在杨景璃的听闻里,崔砚的师兄青鸦,不像眼前这个消瘦、凌厉、人如鬼魅的骇人样子。
    青鸦也有点不相信。一路上来顺风顺水,波澜不起,简直不正常,他料想屋里待着的人肯定是个替身,他料想自己已经进了埋伏圈,他料想着将计就计,却没料想到杨景璃哪里也没躲,真的在这里等着,等着任何一个人来取他性命。若非自大,便是愚蠢,杨景璃显然不是后者。
    两人见面的第一刻,青鸦看到与杨景琉相似的脸,手中的剑迟钝了一秒。下一刻,一梭又一梭的黑针从房梁上射了下来。
    杨景璃从容地披上大红羽纱面紫貂闪金里的鹤氅,自在地坐在床沿边,像坐着龙椅似的,仿佛拥享了全天下,却仍然茕茕孑立,仿佛他这个人,永远,永远只剩他自己。
    虽然暴雨流星是天下第一暗器,但青鸦手中的剑,不是吃素的,它割开过多少人的喉咙,连青鸦都不记得,只有它自己知道。
    以前的青鸦,行动起来如一头豹子,全身上下的肌肉没有一处不用力,可是如今,他的体能已经跟不上他的剑法。
    暴雨流星过后,青鸦的脸更白了,白中透着青,仿佛他的身上能散发出死人的气息,如一只报丧的乌鸦,那两颗黑得已经失去光芒的眼睛,叫人看了胸口发闷,汗毛倒立。
    杨景璃不舒服地挪开目光,“朱雀,你带人下来。”
    朱雀一个跟头翻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地。随后又出现五个装备盔甲的人。
    青鸦暗叫不好,朱雀在这里,那楼下与霍橘交手的人除了白虎,另一个是谁?
    “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他们分别是金木水火土。”杨景璃胸有成竹,手指一点那五个盔甲人,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瞬,“这些年反圣山庄总算没有吃白饭,风流刀、陆白衣和千山寂多年以来一直研究针对圣无名的无名剑式,金木水火土五人,他们就是最好的答案。”
    “呵。”青鸦冷笑道,“世上无人能破我师父的剑式。”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很欣赏你如此自信,也很惋惜你这般盲目。”
    杨景璃朝朱雀使了个眼神,朱雀退到杨景璃身边。
    杨景璃又说道,“你愿意为崔砚卖命,自然也有人愿意为我卖命。”
    “废话少说!”青鸦最不愿在这种时候提起崔砚,他一脚踢破屏风,破裂的木架被剑气控制,在他四周旋转。
    一时之间,金木水火土无法近身。
    断木似箭,裂风破空,流光电急!
    那五个人动作配合一致,行动极速,立马就避过了袭击。
    朱雀挡身在杨景璃之前,左升右降,划掌为圈,推开破裂的木架。
    剑光粼巡,金月贴着盔甲刺过,激起火星飞溅。
    那五人一个阵法接着一个,变化多端,三个回合下来,已经撕开青鸦的防线一角。
    金与木主攻正前方,一招一式无不刁钻,水火二人一左一右助攻,专门钻空子,丝毫不给青鸦调整的机会,趁其不备,代号为土的人已经绕到青鸦背后,数剑刺出。
    青鸦动如激瀑,体力耗费极大。他腰间已经被刺了一剑,他能感受到伤口正在一点点收紧。正是这一点提醒了他,他虽然命不久矣,但在死之前却是“不死之身”,拜陆燎那个孤魂野鬼所赐,只要不伤到心脏,只要不失血过多,他就死不了。
    先解决最烦人的吧!青鸦腾起身子侧翻,剑如飞花,削开金木二人头皮,血流如注,染红他们的面目,突然之间剑锋一转,青鸦几步快跑一脚蹬上墙壁借力,刹那之间手攀上了曼陀罗吊灯,灯身剧烈晃动,数支蜡烛跌落,地毯冒出黑烟,房间里除了血腥气,就是羊毛烧焦的臭味。
    青鸦看准了落地,两手握剑,金月自上而下,速度与力量都加了数倍,直直地插入土的后颈。
    金木水火土,已是二人伤,一人死,再无阵法,只剩硬拼。
    地毯上腾起的火,很快就烧到倒塌在地的屏风上。
    青鸦没有抽出死人身上的金月,他徒手挥拳,打得剩下的人鲜血迸流,鼻子歪的歪,眼珠爆的爆,那个叫金的人,已经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好一个齐王殿下,好一个反圣山庄,你们这点本事怎么不早说,亏大爷抬举了你们。”说话间,青鸦飞出几脚,又将另一人踢到半空,那人重重掉下,脑浆都砸了出来。
    朱雀拿起身边的被褥使劲地拍打地面,结果火蛇反而窜上床去。“殿下!我护你先走!”
    杨景璃往空地方站了站,淡定地说了句“无妨”。他本来罩着的鹤氅就是大红色的,此刻他两旁不远,火焰跳跃,愈加显得他渺小而脆弱,就像一根即将失去水分的芦苇缨子,坠入无穷火海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他身后就是一扇鱼鳞云冰梅纹的蠡壳窗。
    青鸦眯眼,微一思虑,就觉得手臂一钝,他头也不回直接回旋踢,对方手中的剑被震得掉落,而那个人,已经眼棱缝裂,目珠迸出,挣了几下就一命呜呼。
    还剩下一个人,不知是金木水火土里的谁,他望着青鸦浑身发抖,连身上的盔甲都磕磕碰碰发出声响,暴露出他的懦弱与恐惧。
    青鸦捂了捂伤口,满手乌黑的冷血,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半截手臂,他用另一只手抽出死人后颈上的金月剑,翻出骨肉,喷出血,“啧,看来我以后只能死无全尸了。”
    形势所迫,他还能说出这般可笑的话。杨景璃听着笑了。火光映着他少年的容颜,衬着他满目的城府,他的额头渗出汗水,火势迅猛,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朱雀又催道,“殿下不可儿戏!”
    金月剑的剑锋顶到最后那个人的喉咙,青鸦挑眉嗤笑,“穿这么厚,就以为死不了吗?取些个天大地大的名字,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吗?千山寂他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破解无名剑式?你们这些蝼蚁永远不会明白,我师父他是一代武林之神,他是江湖上不可磨灭的传奇。”
    金月贯穿,生命了结。
    青鸦垂下唯一的一只手,剑尖划过地面,火苗窜上革靴。
    他步步紧逼。
    杨景璃两边火势凶猛,其他地方也被丈余长的火舌肆虐。
    每个人都无处可逃。
    朱雀深知就算青鸦断了一手,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前有劲敌,无路可退。朱雀突然想起背后还有一扇窗,他反身就要去开窗——
    “不可!”杨景璃大惊失色,伸手就去阻止朱雀。不开窗还有时间等待侍卫取水赶来,开窗进风,必死无疑。
    一声狰狞,朱雀被金月钉到窗棱上。
    杨景璃急忙收回手,连退几步,脚下发烫,火焰咬上鞋面,他失声痛叫,连连咒骂。
    青鸦手掌往后一收,金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杨景璃。”青鸦叫出他的名字,“我此生杀的人,不差你一个。”
    青鸦捏住了杨景璃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提起了他,“我曾经跟杨景琉说过,天下之大,大到他根本无法想象。而今我也送你一句话,为政治国,不是小孩子能玩转的。”
    杨景璃双目凸出,迸出血丝,“本王……与他们……都不同……我……是为了……”
    青鸦丢下已经咽气的杨景璃,“我知道嘛,为了黎民百姓,呵,都这么说。”
    若你没有那么自大,早跑一步,我估计还没机会捏死你。青鸦把杨景璃踹到一边,再如何位高权重,也是一个鼻子一张嘴的肉体凡胎,并不会因为是王爷的身份而比别人多条命。
    浓烟滚滚,青鸦无法克制地呛了起来,他踩过朱雀的尸体,用剑柄捅开窗户,一瞬间风雪如猛兽呼啸进来,青鸦感受了背后火墙焦炙,他太久没有冷热的知觉,如果这是生命最后一刻,起码这场火,让他感受到最后的“温暖”。
    然而这种生死一线的“温暖”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被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扯了出来,摔进积雪厚覆的走廊。
    陆燎踩住他的腹部,把青鸦整个人都踩进了雪里。
    彻骨冰寒,浑身作痛。
    青鸦扒开身上的雪,再一次意识到他失去了半截手臂,迟来的愤怒令他几乎发狂。
    陆燎把他拎了起来,“你就等着被火烧死?”
    “你就眼看着我被砍掉手臂?”
    两人四目交接,针锋相对,都在气头上。
    青鸦推搡开陆燎,“我知道你肯定在暗处,一座聊城岂能把你困住。”
    说话之间脚下震动,曳屋许许,肯定是有什么房梁或着柱子倒塌了,陆燎扯过青鸦,为他点穴止血,“我无暇陪你胡闹。”
    青鸦提气,运转内力,强撑着要翻下走廊,“那就不必管我。”
    “华山那个妇人已经死了。”
    陆燎说完,不由分说就抓住青鸦的腰带,脚在雪上点几下,就飞到了楼下数丈外的院子里。
    他俩刚落地,青鸦气血翻涌,克制不住连喷几口污血。
    轰然巨响,客栈的主楼倒塌。人呼犬吠,有人求救,有人抢夺,有人泼水,混乱至极。
    风声呼呼,力拉崩倒,火光冲天,照亮了聊城西市。
    青鸦抹开嘴上的血,望着那片火光,久久不敢清醒过来,这样的结果,是他想要的么?我能为你分的忧,也只能到这地步了。
    可怜霍橘,她父死无辜,报仇无可厚非,终究撞了个鱼死网破。
    不知何时,雪停了。炙热的温度,滚滚的黑烟,白雪化为了污水,黑夜犹如八热地狱。
    青鸦强忍不住咳嗽,一咳就是一口血。
    陆燎背起他,说,“结束了。”
    陆燎的身体没有温度,青鸦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温度,两个人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倒真成了同类。
    快速行进中,风声在耳边呜咽刮过,寒冷的气流袭得青鸦睁不开眼。他被陆燎背在背上,突然回想到了年幼的时候,圣无名也经常把他背起来转圈,好像全世界都那么小,荟萃在眼前那个圆圈里,谁都不会离去,岁月就此停住。
    “小师叔……”青鸦感觉自己气息逐渐微弱,“你的刀呢?”
    “扔了。”
    青鸦尽力提高了嗓音,不想又咳出一口血,五脏六腑都在倒腾,如被钢针扎得千疮百孔,他难以置信地接连问,“你说什么?!你把风流刀扔了?!你为什么要扔它?!”
    陆燎又平淡地重复道,“扔了就是扔了。”
    “那可是名满天下的撼世宝刀。”青鸦低低地念叨,“你下山入世,不就是为了拿回风流刀么……”
    “它在我身上,我怎么背你。”
    “你……你刚才说……”青鸦喘起气来,挣扎了一下,按着陆燎肩胛骨,往前凑,“小师叔,你真是个怪人。天下第一怪。”
    陆燎把青鸦往上耸了耸,“闭嘴。别动。”
    青鸦不动了,也不再多言,他也懒得过问陆燎到底要把他背到哪里,反正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或许天亮未到,他就紧随杨景璃上西天了。
    陆燎察觉到了青鸦气息微乎其微,他严厉地补上一句,“别睡。”
    “唉,你要求好多。”青鸦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你这个怪人,我死了,谁陪你玩。”
    风卷霜林,雪叶纷飞。这个世界毕竟很大,怎么可能只有年幼时在师父背上,旋转起来目光所及的一圈那么局限。天无垠,地无尽,芸芸众生,又有多少寂寞的人。
    小师叔,你这个怪人,我若死了,真就无人拿性命陪你折腾了。
    想起来,竟有着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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