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49 四十三


他总是在爱别人,却从没被人爱着。
    他也是。
    漫长的时光里,从等待到习惯。习惯爱着别人,却忘记或者放弃要求对方以同等的感情回应自己。
    双丝网,千千结。此情堪问天。
    青鸦策马奔驰在荒林古道,哒哒地马蹄回荡在天地间,犹如一声一声焦急地催促。
    陆燎,你不能这样对我!绝对不可以!
    得快些找到他。大冷天里,寒风咧咧,青鸦一头白汗,心里只想着快点追上陆燎,追上他,非要抽他几鞭子才解气,反正他没了内力,等于没了武功,以前老是被他打得招架不住,如今该风水轮流转了。可一想到陆燎为了救自己,武功全废,如常人一般不堪一击,青鸦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没了武功的陆燎,不赶快找到他,实难心安。
    你不是恨我师父吗?你不是恨我那个和尚爹吗?你干嘛还要为我做这么多?小师叔,现在该轮到我恨你了,恨你如此折磨我,让我后知后觉。小师叔,陆燎,你等着。
    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吁——”青鸦恨不得胯.下的马快一点,再快一点,却不得不勒住它,慢下节奏,前方人头攒动,好似在围堵什么。
    青鸦下马,向路人询问,回答他的是一个粗布烂衫的中年汉子,他在寒风中冻得嘴唇乌紫,他操着晋语说道,“公子哥儿,前头啊又抓逮住犯人了。就是那个杀死齐王凶手。”
    前面临时设置了驿站,里一层外一层站满了士兵。但凡从风波镇进往山东的人都被一一拦下检查。又有一堆士兵,前前后后地押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青鸦看着那个背影,心头一震,因为他突然发觉,在自己记忆里,陆燎来去如风,他的样子,他的背影,都像被一场大雾笼罩,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原来我从没有对你熟悉过。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就像裹着厚厚的棉衣掉进冰冷的潭水里,一直往下沉,窒息且绝望。
    “排好队排好队!”凶神恶煞的一个总旗举着长矛驱赶着过路百姓,“拿出你们的通行证!打开包袱检查!”
    青鸦腾空而起,只一手撑着马鞍借力,踩过那个总旗的头盔,迅速得像一颗石子飙击在湖面,几下功夫,在众人惊呼中,他踩过数十个人的脑袋,落到驿站正门外。
    刚刚被押卸的犯人正被推搡着要关进牢车。
    陆燎的内力与自己的内力时而相容时而相斥,青鸦落地时没控制住自己的力道,杀气暴涨,一招未出却震飞了所有人。青鸦拉住锁链,只动了动手指,连带着挂着铁锁的牢车车门都被四分五裂,里头的男人瑟瑟发抖,惊恐失色。
    看着跟自己有丁点神似的脸,青鸦掉头就走。那人不是陆燎,只是官府的人病急乱投医,但凡长的有点像通缉画像上的人,就见一个抓一个。
    反应过来的士兵马上聚拢成圈,包围住青鸦。青鸦见天色已晚,仍未找到陆燎,更加担心着急,眼见这些人围成一圈堵住各方去路,涌起满腔烦闷,不加思索就出了金月。
    “金月剑!”
    “他才是青鸦!”
    “大家一起上!”
    “抓到犯人赏金百两!”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有人冲过来。金光过,人头落。那些冲上去的人飞刀舞剑,却连青鸦的一片衣角都带不到。
    本来排队的平民百姓全都各鸟兽散。听说抓到青鸦赏金百两,驿站里又跑出来一波带刀侍卫。
    仅一手也能连掌骇发,呼呼力声,风如刀刮,分袭数十个人。
    青鸦杀红了眼,他从来没觉得杀人是这么爽快的事情,那些白白送死的人,还没有走近青鸦就被剑气弹开,摔得摔死,撞得撞伤。
    青鸦本身的武功就仅次于崔砚等寥寥数人,现在有又加上陆燎的功力,必然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只是无名剑式里有些招式,需要双手合力,每当需要左手时,青鸦心中都是一阵钝痛。
    青鸦,你要少杀人,杀多了,会忘记本性。
    陆燎说过的话突然如蛇信子似的扫进脑海。青鸦一怔,热度退却下来。刚才是怎么了,摆脱这些人易如反掌,怎么不由自主地杀得这般凶狠。
    眼看近攻无用,背着弓箭的士兵爬上驿站的楼顶。
    千钧一发之际,青鸦收剑背后,所有的箭簇竟然在距他几尺之地处纷纷跌落,就像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青鸦提气飘行,在众人大骇之中跳上马匹,一夹马肚子,就跃过铁篱栅栏,鲜衣怒马扬鞭而去。
    领头的百户骇然地看着满地人头与残躯,扶着长矛呕吐不止,半天才颤颤巍巍地指向青鸦消失的方向,“还不给我追!”
    一去百里,浅草逐没。满身清露,冷浸萧发。
    临近聊城,聊河已经解冻,流水沽沽,冰破如镜裂。
    隔了数日再次回到这里,感觉从没来过似的。有种恍惚的错觉,平静、平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刀山火海的风里来雪里去,又确确实实地发生过。
    马首红尘洗尽土,恍若隔世知何处。
    百川东到海,再无西归日。原来真的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重来。
    聊城的衙门今天特别的“热闹”。
    西市临着朋来客栈左邻右舍的商户们都拖家带口地赶来围观,那夜的大火,他们跟着遭殃,一夜之间不知多少人倾家荡产,这笔钱,是官府出还是崔氏赔,总要有个说法。
    范阳卢氏在聊城也有钱庄,打理钱庄的庄主是卢氏分支之一的某位少爷。崔千雪把他叫来,带人登记户籍,核实财产损失,先把钱抵了出去,这才平息了外头的事端。
    衙门外头井然有序了,衙门里头才好升堂办案。
    单正九的到来,令聊城的衙门平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身为大理寺卿,一国的法制都掌握在他的手里。若铁面无私,到不了这个位置,若贪赃枉法,更达不到这个高度。法度与人情,秩序与权势,无一不是矛与盾,权衡之间,尽是人命关天。
    近年来皇室与各大地方士族在权利之间你争我夺,愈演愈烈。从崔二公子擅自取消武林大会起,就与皇室彻底撕破了脸皮。除夕夜崔砚的贴身暗羽崔陵,被齐王的派出的四大高手暗杀,明眼人都知道,但官府只判了白虎误杀,清河崔氏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在崔大小姐与苏日部落联姻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派出江湖人士刺杀齐王,齐王之死震动全国,如何处理都是一条死路。单正九是火烧眉毛、坐立不安,来聊城的路上,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当真是“浑欲不胜簪”啊!
    “升堂——”
    “威武——”
    秦镜高悬,公堂左右肃静回避。
    单正九顾及崔千雪毕竟是弱女子一个,特地叫人搬来柚木雕百鹊的太师椅,请崔氏大小姐坐着。
    旁人不知道崔千雪,但小狼怎会不知,她家大小姐走南闯北,在外面永远不会流露出软弱的一面。这不,崔千雪淡定从容地站在太师椅边上,仪态得体地问单正九,这次对薄,究竟是公堂还是“私堂”。
    “单大人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到了聊城就火急火燎地升堂听审,传闻单大人刚正不阿,国之栋梁,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名副其实。但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免得到时候,大家都难堪。”崔千雪徐徐道来,那感觉跟吟诗作对似的,丝毫没有怯弱。
    单正九:“大小姐请讲,本官洗耳恭听。”
    “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单大人既然坐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想必小钱薄财已经不放在眼里,千雪自小经营家族生意,钱粮税收一概不落,自然也是知道其中玄机的。就是不知单大人,是如何打算的呢?”崔千雪淡淡地匀了一抹月影映花似的浅笑,美的不可方物,“只有把此事摆上台面讲,这把名贵的椅子我才坐得住。”
    单正九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回答得不加思索,而且滴水不漏,“有的人为官只为财,有的人为官只为权,有的人为官唯恐负了皇恩浩荡,还有的人为官铁面无私只求天下安定,而在下为官,只为不负寒窗苦读的一身才学。”
    既没强调依附皇权,也没表示投靠士族。单正九这番话,虽然不是好消息,但显然也不糟糕。崔千雪心里有了一份底,只要不是彻底与士族决裂的官,就都好办。
    “单大人的意思,我听懂了。我也知道,齐王之死,不是小案,不可能以钱化解。纵然我赔上整个家族的财产,单大人你也不敢收。不过我必须再三跟单大人说明,齐王之死,与我的家族,断然不存半分关系。我之所以想摆平此事,不过是因为青鸦这个人,是我家二公子的同门师兄,绝不代表这是崔氏操纵下发生的命案。单大人头顶青天,心如明镜,望明察秋毫。”
    “崔大小姐还是先请入座。”单正九做足礼数,等到崔千雪入座后,才正了正神色,他只留下讼师执笔记录,遣退了其他辅官与幕僚。
    惊堂木拍下——“带证犯!”
    崔千雪早就听说过霍橘,在她是乔然的义姐之前,华山派掌门霍离的独生女,无心接手掌门之位,与乡村野夫无名之辈私奔,在过去也算一桩轰轰烈烈的事情。照理说,应是如卓文君一般爱憎分明的性情女子,怎会为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做事,如果不是被胁迫的话,那崔千雪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公堂两侧,各立三班持棍衙役,一声“威武”喝得震耳欲聋。
    霍橘披头散发,脸上道道血痕,囚衣加身,戴着木枷铁锁,一步一拐地拖着伤腿走到堂中,被押着头颅按了下去。膝盖碰到冰冷的地面,发出刺耳地“咚”地一声,力大得好像跪碎了膝盖。
    单正九:“何家女子,报上名来。”
    霍橘缓缓地抬起头来,“民妇霍橘,渭南华阴人士,华山前任掌门霍离之女。”
    单正九:“所犯何事,欲作何证?如实道来。”
    “所犯何事?呵!”霍橘凄凉一笑,又垂下头去,“齐王杀害死我父亲,我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回华山避世,奈何齐王拿我夫婿与子女要挟,甚至扬言要灭掉整个华山派!他逼得民妇背信弃义,害人性命,天理何在?”
    单正九:“何以为证?诬陷皇族是大罪。”
    霍橘咬牙切齿,“齐王身边那个叫霜霜的女子她也死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等死无对证后偏偏问起证据来了。可笑不可笑!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她转头朝向崔千雪而跪,“崔大小姐,我对不住青鸦,但我无计可施。直到确认齐王真的死了,我才敢回来作证,如若不然,良心不安。”
    崔千雪:“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看在乔然的份上,我能保证崔氏不会拿你出卖青鸦这事而为难你,但你也要保证,知无不言,言必如实。”
    “我必如实,只怕青天大老爷受不住。齐王是如何死的,我最清楚不过,他是被自己烧死的,并非是被青鸦所杀。当夜我引青鸦上楼,青鸦的师叔陆燎被困一楼,他武功盖世,单打独斗无人能敌,当夜埋伏在楼下的人有数千,齐王把自己能调动的随从全部抽出来藏于楼下,就为了截杀陆燎。陆燎被困,就难以协助青鸦。楼下血流成河,我无处可躲,进退两难,心里亦七上八下,之所以跑到楼上,我是存私心的,齐王杀我父亲在先,要挟我华山派在后,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若无其事转身走人,于是我找到了荣字第一号房,他们正在交手,没人注意我进来了,我躲起来看青鸦是否能应付得了,我虽然骗了他,但我实属无奈,若他寡不敌众,我必出手相助。后来齐王自己打翻了油灯,起了火,而陆燎也上了楼,我亲眼所见陆燎带走了青鸦,当时齐王还有手有脚的在房里,他没轻功,也没随从,肯定跑不快。我一听到齐王的死讯,就现身出来作证,我霍橘一生坦荡,唯在青鸦这件事上,违背了良心,所以,一旦确定家人平安,我纵然人头落地,也不能叫青鸦蒙冤。一个人虽然嘴里说着要杀人,但只要他没有实际行动,就不能判有罪。而那场火,也是因为齐王自己不小心才走了水,自作自受能怨谁!”
    条理清晰,口若悬河,振振有词。一番话说下来,听得单正九眉头紧锁,感觉头发又白了几根。单正九这辈子手里审过的案,多如牛毛,真话假话,开口就知。霍橘的片面之词,你不能说她信口雌黄,但也不能说她语存其诚。几句真,几句假,几句真的也要当假的听,几句假的也要当真话信,单正九心里有数。就拿那盏油灯来说吧,皇族的人都是专用官烛,而且齐王身边也是有人的,青龙的尸体就在他边上。
    崔千雪是知道实情的人,她晓得霍橘是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就算霍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的家人,崔氏一定会安排妥当。
    如果不是为了家人的安危,还有华山派的生死存亡,霍橘不会淌这趟浑水。
    三个人各怀心思,节骨眼上竟无一个作声。
    时间耗费到崔砚的到来。
    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推开,他面色如常,风度翩翩地走进了阴沉沉的公堂,闲庭信步,犹如花园踏青,十足地文雅,白锦长衣一尘不染,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他身后,跟着一个奇怪的人。
    那个人披着连帽的麻灰斗篷,身形单薄,仿佛弱不禁风,他低着头跟着崔砚进来,崔砚停下他便停下。
    崔千雪正奇怪那个人是谁,就看到那个人抬了抬头,鹤发暮颜,是位老人。崔千雪更加觉得奇怪,那个人虽然是老人的样子,但是从他的眼神里,感觉不出他的年龄,好像生在外面的这副皮囊,是硬生生套进去的。她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青鸦易容而来。还未多想,就听到崔砚在那边说——
    “这是陆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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