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50 四十四


聊城衙门的对街,有一棵古老的蓝花风铃。
    春冬交接之时,老木风铃,一片湛蓝蔚碧。春风十里柔情,蓝花飘零仙境。
    地狱天堂一线之差,在聊城,只有一条街之隔。一边是蓝花风铃美如画,一边是阴沉庞然的官府衙门。
    萧萧班马鸣,一匹老马由远及近直冲过来,大家纷纷避让。眼看就要到了蓝花风铃树下,忽闻悲呜一声,原来是疲马折蹄,垮倒道旁。
    一阵猎猎的衣袂风声,席卷起漫天的蓝花飞舞。人们只看到倒地不起累死过去的马匹,却未来得及看清过来的人。打马奔袭的那人急如旋风,脚不着地,如一只金钱豹,行动迅速又凶猛,势不可遏地冲进衙门。
    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轰然坍圮。众人目瞪口呆。门口的侍卫被那一阵“风”刮得东倒西歪,撑着长矛才勉强站起来,大家面面相觑,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他的脚下,一朵蓝色的风铃花缓缓飘落。
    陆燎没有回头。他过度挺直的背部暴露了此刻他身体的僵硬。他知道他来了,但他仍没有回头。
    霍橘看到青鸦,面如死灰。以青鸦放荡不羁的性子,当场有仇报仇也说不准。是自己对不起人家在先,想躲也躲不起了。
    崔千雪又惊又喜,她本想上前,却被崔砚拦下,她只好隔着一段距离唤道,“青鸦!”
    突然崔千雪看到青鸦的左袖有些空当,就觉得哪里奇怪,一时半会她也没往坏处想。
    最纠结的是单正九,本来此案已经有人可以作为“凶手”结案了,偏偏半路杀出个青鸦。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江湖人士不同于平民百姓,他们可不会乖乖听话,最棘手不过。
    青鸦朝崔千雪略一点头,目光游过崔砚的脸,竟生了前尘旧梦、物是人非之感,最后他的视线钉在陆燎背上,他一步一步走向他,单正九拍着惊堂木问了什么话,他全然不听,区区几步路,像走完了一辈子。每走一步,青鸦的的慌惧更深一分,直到到了他的身边,直到自己仅剩的一只手,搭在了他清瘦的肩膀上,青鸦这才觉得心里有了着落,从此不再漂泊。
    你是我的今生今世。
    “小师叔,我们重新认识一回,好不好?”青鸦说完,不等陆燎回复,疾道,“我叫青鸦,你叫陆燎,今日幸会,以后承蒙照顾,一起走完余生。”
    陆燎取下灰色的麻布斗篷,一头银白的长发飘然坠地。
    今生今世不多时,白发已是三千丈。
    青鸦用手不可置信地穿过陆燎的发间,眼里满是心疼与悔恨。他扳过陆燎的身体,阅过他脸上每一条皱纹,即便已经一忍再忍,可是泪水仍在眼里打转。
    “小师叔……不,你不会这样。”青鸦的手覆盖在陆燎的脸侧,老去的皮肤如枯树一般,青鸦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揪心得呼吸都像是罪过,都是自己错,都是因为我……
    陆燎侧过脸,任由苍苍白发遮落,“你不该来。”
    “以前你总是要我跟你走,我真后悔,为什么就不好好听你的话呢。现在还来得及,换你跟我走。你告诉我,雪灵山在哪里,清性池在哪里,我马上带你去。你是不会死的。”青鸦越说越坚定,“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以后我专门陪着你,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青鸦是个深情厚意的人,崔砚自小知道。但他不曾想过,青鸦会爱上别人。也不知是酸楚还是不甘,是难过还是替他开心,心里百般滋味,细细分析起来,又无一丝情绪。曾经是爱不得,后来是不能爱,到如今各自有了安定的人,究其根本,人生有时候不能幸免,却终有陪你同度月圆时的人。但是,为什么你偏偏选他,还在这种时候。
    照理说,青鸦出现,是立刻得缉拿归案的,但是之前已经和清河崔氏有了暗约,拿陆燎为凶手,所有的罪恶,他一人顶。皇帝要怎么处理,崔氏绝不插手。就像判白虎误杀崔陵那样,崔氏也无可置喙。折中的处理方式,两边都不得罪,自己保住全家性命不说,还能保住官位,今后崔氏肯定也少不了打点,单正九刚以为解决完了这个烫手山芋,现在眼见着就要泡汤了,心急如焚。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屁股就要坐不住了,单正九叫讼师下去给崔砚传话,自己先到后头去避一避风头。
    既然在山东的地盘上,谁也掀不起什么浪,那不如把这个难题交还给清河崔氏自己解决。这就有了讼师向崔砚传达的那句话——要么陆燎,要么青鸦,总归要有一个人押回京问斩。
    连门都没有了的衙门,空呼呼地灌风的公堂,底下的人不敢擅自进来,只好肩并肩地站成一堵人墙。
    单正九回避之后,马上有人把霍橘又收押监。
    崔砚抿唇不语。
    崔千雪静坐太师椅。
    堂上静得连风吹进蓝花,舞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小师叔,你跟我都是过去太过沉重的人,可是水远山长,以后还有那么多时日,你把一切给了我,我绝不会一个人独活。”青鸦拉着陆燎青白的手腕,像瓷器一样轻薄脆弱,脉搏的跳动几乎微不可察,“小师叔,我们走吧,这回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陆燎想抽出手,可他已经不是之前弹指之间取人性命的武林第一,“我走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我当然跟你一起走!只要到了雪灵山,你能好起来!”
    陆燎扫了崔砚一眼,幽幽地说道,“那他怎么办?”
    青鸦随着陆燎的方向看过去,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把陆燎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把。
    崔砚眼睁睁地看着青鸦那么自然地挡身在前,那种感觉就像永远好不了的伤疤停不住地流血,因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辜负与伤害,就连最亲近的青鸦也有了防备。至亲至爱的人都会像青鸦一样接二连三地离开自己吗?为什么?如今问一句为什么,都像是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家族,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身份下的责任,如果不是……
    出于女人敏锐性的直觉,崔千雪起身用双手把崔砚的右手合在自己掌心。崔砚感觉到自己姐姐的手里传来的温度,眼神尖锐起来。
    “青鸦,事已至此,以你我多年师兄弟的情谊,想来你也不用我解释什么。你要走,我放行。”崔砚看着青鸦握在陆燎手腕上的手,眯了眯眼,竟生出一股杀意,片刻之后他才缓平了气息,“陆燎,他要走……我也不拦。”
    崔千雪震惊地看着自己弟弟,他要放他们走?那齐王的案子怎么办?于公,身为崔氏家族的大小姐,崔千雪不得不留下一个人顶这次凶杀纵火案,可于私,她巴不得青鸦与陆燎远走高飞,再也不淌这俗世浑水。
    “你曾经说过,江湖千斤重,你替我担八百。从小到大,很多江湖上的事,都是你在帮我处理。我已经失去了崔陵,不想再失去你。青鸦,你带他走,剩下的事,你相信我。”崔砚手指之间突然闪出一把刀片极薄的袖匕,“师父在世时就常说,师兄弟之间要相互扶持,生不离,死不弃。他对陆燎没有做到,但我对你,一定做到。”
    青鸦弯下腰,对陆燎说道,“上来,这回我背你。”
    散漫交错的素雪长发,飞舞在青鸦的背后。他背起他,就像背起了整个世界。陆燎拉起青鸦左边空荡荡的袖口,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那天我不是不上来。”
    青鸦回头,几乎贴着陆燎的脸,他说,“我都知道。没关系,我还有一只手可以护着你。”
    陆燎自己主动搂紧了青鸦,他贴着青鸦后背,闷声道,“我自己有手。”
    倏然之间,双指一弹,崔砚手里的袖匕已经朝着门口那堵“人墙”旋转掷出,众人立刻躲闪,正当中的那个倒霉蛋,惊吓之下,向左也来不及向右也来不及,眨眼之间就被扎了个对穿。
    趁此空当,青鸦背着陆燎极速掠出,绝尘而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夺”地一声,穿过血肉的袖匕钉入十尺远后的柱子,只剩刀柄兀自顾晃。
    招无虚发。
    刀不沾血。
    等单正九冲出来,早已不见了“犯人”踪影。他气急败坏地把桌案上的文房四宝都砸到地上,“马上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有干扰法纪者——格杀勿论!”
    崔千雪汗涔涔地往后退了一步,小狼眼疾手快地扶她坐下,“大小姐,你没事吧?”
    崔千雪咬破了下唇,失魂似的摆摆手,“二弟,你替他们开了路,是好人做到底,还是就此打住。”
    崔砚宁定心神,秋水朝沉静,沉静得就像他身上穿的熨平无褶的雪衣锦袍一般。
    “暗羽不用跟,我自有安排。”崔砚说道,“走,是他们要走的,与我们无关。追捕犯人,也不是我们的责任。”
    “那现在怎么办?聊城外面还围着军队。”
    崔砚看向外头蔼蔼低空,霭霭断云,他默然阑意,沉郁无言。
    如果可以到此为止,我何尝不想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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