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53 四十七


“天气真好啊!”乔然伸了个懒腰,跑到院子里蹦蹦跳跳活动了一会手脚。
    自从每天去烟水坊“教学”,乔然觉得自己的日子过起来充实了很多。
    人一忙碌,就没空闲去胡思乱想。
    卢温玉手里提着珐琅食盒,等乔然蹦哒完,才微笑着招呼他过来用早膳。
    “乔弟刚才练什么功?怪有趣的。”卢温玉细心地替他搅匀紫芋肉糜粥。
    乔然笑得粲然,他说道,“哪里是什么武功哦!哈哈!听好了,这是——全国中小学生第九套广播体操!”
    卢温玉:“……”
    乔然喝完粥,舔了舔嘴唇。
    卢温玉眼神慌乱,即刻就挪开了眼睛,“乔弟,好久没见你笑得如此灿烂了。”
    “今天阳光很大,风也很大。”乔然抬头看着波澜起伏似海洋的朝霞,露齿笑道,“牙齿也要晒晒太阳!”
    卢温玉:“……”
    “走啦走啦,带她们排练了这么久,今天烟水坊改头换面重新开张,我们必须捧场去!”乔然拉起卢温玉就往屋里头走。
    卢温玉被他拉着,虽然隔着衣物,但他跟在背后,情不自禁。
    乔然解开起居时穿的外衣,眼神放空了一阵说道,“小狼那丫头不在这,我都不晓得外出怎么穿衣服了。”
    卢温玉从牛皮铜锁的樟木箱子里取出一件水蓝绫月白纱的直裾,“之前见你穿过这件深衣,很是清然,如今乍暖还寒,也是适合的。”
    卢温玉顺手给乔然披上,乔然还在手忙脚乱地找袖子,卢温玉就动作很自然地替他套进了貂颏刻丝的袖笼子,一个转身,卢温玉与乔然面对面而站立,卢温玉低着头,神情十分认真地替乔然系上衿带。
    以带束腰后发觉无以为饰,卢温玉解下自己腰上的翡翠垂珠平安佩,系进乔然的腰带里。
    乔然闻到卢温玉身上浅浅地香气,有点像梅花散入春风里,若有似无,清淡雅致。
    陌上温如玉,公子世无双。依旧这么人如其名。乔然正这样想着,仿佛听到了竖琴的声音,一时心思荡漾,真奇怪,怎么会有幻听?
    这时卢温玉抬起头来,发现乔然目不转睛对着自己,他自然而然温柔地笑了,“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说话之间,卢温玉还不忘把乔然的头发撩出衣服,拨到后背。
    乔然干笑几声,连说没事。赶紧假装换鞋子,没话找话,便来了一句:“以前崔砚也总说蓝色很适合我。”
    乔然背对着卢温玉穿好他的靴子,没有发现卢温玉眼里,似有流星坠落,瞬间就暗淡了光芒。
    一大早烟水巷已经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听说姑娘们要唱新式歌曲,有些公子哥儿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上回乔然唱过一首《沧海一声笑》,震惊全场,赏金无数,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就传开了,听说烟水坊请他做了老师,有钱只怕没处花的王孙贵族都赶来了,好像皇帝与崔氏之间、中央与地方之间的矛盾,对他们来说,都不如一场“演唱会”重要。
    “没错,就是演唱会。”乔然一个拍板就定了案。于是“演唱会”这个词,极度拉风地出现到了这里。
    乔然好不容易拨开众人,挤进了烟水坊,他热得用手扇风,“外头那些人是疯了吗?”
    姑娘们笑靥如花,“就是要疯魔了才好呢!”
    芸苕递来浸过兰花露的鲛帕,“快擦擦汗吧,正是易伤寒的时节。”
    芸苕递给卢温玉,卢温玉又给了乔然,刚要给乔然递湿帕的芸苕,只好半道回手转而又给了卢温玉。
    鲛帕拭汗过后,又是清尘又是净手又是温亮嗓茶。忙活了好半天,外头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芸苕问要不要去新搭起来的舞台,拉开帘幕,乔然说,再等等。
    卢温玉上了二楼,指着坊间那个牡丹花形状的戏台子问,“乔弟,为何取名‘舞台’呢?”
    卢温玉这么一问,乔然还真答不出所以然来,舞台为啥叫舞台?这个得百度。
    好在卢温玉也就是随便问问,马上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乔弟很喜欢牡丹花吗?”
    “也没有啦。”乔然悠然自得地托着腮,“牡丹,花之富贵者也,雍荣华贵,历来以国花著称。我想迎合大部分人的口味嘛。只要是漂亮的花,我都喜欢。嘿嘿,那你呢?”
    “菊花——”
    卢温玉本想借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表达心境,谁知话还没说完,就听乔然噗嗤一声口水都笑喷出来了。卢温玉惊诧地呆愣在那不知所措。
    乔然赶紧用手背抹了抹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要笑你的,谁叫你——哈哈哈——谁叫你戳到我笑点了。”
    “笑点?”卢温玉不理解,“何为笑点?为何菊花就是你的笑点?”
    乔然愈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菊花笑点,哈哈哈哈!救命——菊花只能是我的泪点好吗?!哈哈哈哈!”
    卢温玉一脸“你开心就好”的表情。
    这会子芸苕又来催了,“巳时都去了过半,乔公子,你看?”
    底下人头攒动,声音鼎沸。乔然“嗯”出一声鼻音,很是满意的样子,“拿剪刀!”
    “我随身带着呢!”芸苕兴奋地亮出一把錾珍珠的鎏金剪。
    “走!剪彩去!”
    大门口熙熙攘攘,有钱的人买票入场,没钱的人只好背个小板凳坐在烟水坊外,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整条烟水巷已经水泄不通。
    有人爬到树上,有人攀上墙头,还有的人最幸运,直接蹲守在自己家房顶,顺便还能收想上房顶来观看的人的钱。
    乔然根本没想到,自己举办的“演唱会”居然把“黄牛”这种职业提前了几百年。或许古代也有“黄牛”,只是不叫这个名字。眼下乔然可没时间想那么多,他喜笑颜开说了一通别人都听不懂“开业致辞”,然后拿起剪刀喀嚓喀嚓,剪断红彤彤的绸缎。楼上放响礼花,五颜六色的绸带飘落,女孩们站在廊上往外撒花,漫天花雨,温柔香。
    首先出场的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个个玲珑剔透十分可爱,统一着装,衣服的颜色也是乔然亲自到染布坊去试验,才染出来水蜜桃似的渐变色,小姑娘们梳着一边一个的垂挂髻,用明亮亮的鹅黄色丝绸扎成一朵朵小花贴着发髻,她们兴高采烈地登上大牡丹的舞台,以高中低音划分,背靠背站成幸运草的队形。
    乔然带头鼓掌,卢温玉自然跟着乔然一起拍手,芸苕也做同样的动作,众人虽不明意,但兴起之中全都鼓了起来。
    “Ladies and gentlemen,boys and girls——”乔然拿着自己用竹纸层层粘贴起来卷成圈做成“扩音器”,“Welcome to the yanshuifang!下面请欣赏由烟水坊水蜜桃童声合唱团倾情演唱的歌曲——《茉莉花》!另外——诶呀现在不用鼓掌啦!另外还要感谢烟水坊的演奏团!多谢他们的伴奏!”
    刚要开始,就听到乔然又拿起他的“扩音器”补充一句,“拜托各位演唱期间不要说话,不要吃东西!”
    “好!”有人带头应道。
    马上场面就安静下来。
    各种传统乐器响起,天衣无缝地配合。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玉笛飞声曲飞扬,坊内坊外歌声绕梁。
    循着天籁之声钻进巷子里的一个光着脑袋的马脸叫花子,遭到周围的人嫌弃的目光。
    他不以为意地往里头拥,嘴里还念念有词“真好听啊!是仙女在唱歌吧!”
    前头一位大婶回过头来推了他一把,“别做声!欸——原来是个叫花子!走开些!”
    那人赔笑,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闭上眼睛不做声了。
    烟水坊里面刚唱完《茉莉花》,停了一会,叫花子隐约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男声报出下一首曲名,《南海姑娘》
    “椰风挑动银浪
    夕阳躲云偷看
    看见金色的沙滩上
    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
    眼睛星样灿烂
    眉似星月弯弯
    穿着一件红色的纱笼
    红得像她嘴上的槟榔
    她在轻叹
    叹那无情郎
    想到泪汪汪
    湿了红色纱笼白衣裳
    呀南海姑娘
    何必太过悲伤
    年纪轻轻只十六半
    旧梦失去有新侣作伴……”
    清风摇曳似带着碧涛海浪,燕子停在枝头,好似被音乐感染,连叫也不叫一声。
    紧接着又唱了《甜蜜蜜》、《夜来香》、《梅兰》等在乔然以前生活里耳熟能详的歌曲。正是因为年代久远,传唱度广,唱着唱着不加思索就能记起歌词来,所以乔然的“教学”更加得心应手。先是他自己唱几遍,叫乐师记下宫商角徵羽,然后再叫乐师按照谱写出来的曲子合奏几遍,乔然查漏补缺,填歌词放在最后,因为乔然至今不习惯写繁体字,就借了卢温玉的手,一个唱,一个记,完工后请先生教姑娘们自己誊抄。之后搭建舞台,训练舞美,设计衣饰,无一不是乔然的心血。
    “各位听众,压轴的来啦!让我们热烈欢迎烟水坊的当家花旦——芸苕!为大家演唱《红尘客栈》!这首歌的故事呢是讲一个武林高手想为了自己心爱的人隐退江湖但是——”乔然话还没说完,底下鼓起掌来,原来芸苕已经粉墨登场。
    她戴着乔然托卢温玉用黄金打造的镂月纹云面具,犹抱琵琶半遮面,吊足了台下的人的胃口。
    乔然垂目,“好吧,美人当前,我不废话了。”
    底下已经响起了前奏,卢温玉挨着乔然轻声道,“不是废话,我听着呢,你跟我说。”
    乔然食指放在嘴上,“嘘——其实不用我说,你听便知道。”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封刀隐没在寻常人家东篱下
    闲云野鹤古刹
    快马在江湖里厮杀
    无非是名跟利放不下
    心中有江山的人岂能快意潇洒
    我只求与你共华发……”
    一曲唱罢,众人仍旧回味,先醒过来的人拍手称快,金银珠宝抛上牡丹台。
    芸苕换着方向向众人行礼,不忘说道“常来光顾”之类的场面话。
    这时有位肥头大耳的富家少爷站到自己座位上,像“猪立人群”似的打眼,他扯着嗓子叫道,“老子花了足足一两的黄金!一定要听乔然本人唱歌不可!”
    好事者跟着起劲,一时之间沸反盈天。
    乔然以前没钱的时候经常背着经纪人走穴接私活,去一些听都没听说过的乡镇地方拼盘演唱,可惜他的歌曲要么太古风要么太小众,老百姓们喜欢接地气的歌曲,越闹腾越受欢迎,对乔然的那种风格,自然不感冒。现在有这么多人眼巴巴地求着自己唱歌,这种感觉……还真爽!
    唉,乔然刚才还面露喜色,立刻又头顶乌云。以前崔砚说过,不许他在别人面前唱歌,“教学”是为了让烟水坊的姑娘们有一技傍身,登台献唱不可相提并论,若崔砚回来知道,指不定怎么折腾自己,这个“罪”还是能免则免。
    他举起“扩音器”说道,“你们想听我唱歌,一两黄金怎么够,等你们中间谁能比崔砚更有权有势,我定与君夜夜笙歌!”
    一提崔砚的名字,无人应话。
    原来死变态的名字在哪都这么有威慑力,哼,乔然不满地一擦鼻子,“小样儿,回来就收拾他。”
    “乔弟?”
    “嗯?卢兄,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乔然摸了摸自己脸,“脸上有东西?”
    “刚才那一刻,我特别羡慕他。”
    “嗯?”
    “与生俱来众星供月,连你都如此在乎他。”
    乔然意识到他意有所指,又想像之前那样假装听不懂。但闻卢温玉自顾自言道,“曾经有个人也像你在乎他一样在乎我,可惜,我们已经彼此失去。”
    “别这样说嘛。”乔然有些伤感,拍拍卢温玉肩膀说,“我们都很在乎你呀!卢兄你是陌上公子,谦谦如玉,好似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何愁没人喜欢呢?”
    卢温玉看着乔然痴痴笑了一瞬,莫名地透出十足十的落寞之感,他却以一种玩笑的口吻,换了语气说道,“若比财势,我卢氏不输崔氏吧?乔弟从此与我夜夜笙歌可好?”
    乔然抖了一抖,搓着双臂跳脚道,“我的妈呀!没想到卢兄也会调戏别人,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卢温玉看乔然夸张滑稽的样子,一扫刚才不快,温柔如春风一般,他笑言,“我只想见你开心的样子。”
    演唱会结束,烟水坊里的人还没散去,他们留下来,宁愿花上比外面贵一两倍的钱,也要一边点歌一边用膳,逍遥得不行。
    芸苕几乎要拜倒了,拉着乔然直唤他财神爷,弄得乔然一时半会也走不成,便与卢温玉一起在坊里吃了中饭,歇了一会才回清河府。
    快走出烟水巷的时候,乔然余光瞥到一个脏兮兮的叫花子,他无意中目光一扫就扫过那个叫花子的脸,过身几步猛地一惊又退回来。
    卢温玉见乔然倒回去拖住巷口的叫花子,仔细端详后惊叫连连,听见乔然的惊叫声,暗羽们嗖嗖嗖地从各处现身,围了上去。
    那个叫花子十分惶恐的样子,连挣都不敢挣一下,可是眼睛骗不了人,他的眼里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连说话都没什么情绪波澜,“大爷饶命,我就是路过清河讨口饭吃。”
    乔然松开手,依旧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喃喃道,“光头,马脸,和尚,乞丐,朱元璋,明□□……”
    卢温玉紧张地关注乔然,“乔弟,你怎么了?他是谁?”
    乔然这会没空答复卢温玉,回过神来就劈头盖脸地问那个人,“你是凤阳的朱元璋?!”
    那人怎料到乔然知道他的来历,心里万分疑惑,但转头一想,或许遇上了远亲也未可知,看他一身富贵的样子,或许……“我是凤阳人,我也姓朱,可我叫朱重八。”
    此言一出,乔然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情急之下靠着卢温玉,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他吃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抓、住、他!”
    暗羽一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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