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60 五十四


“哦?他守住了。”崔砚话里的意思,并没有多少出人意料,他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眸,细碎的光刺在他眸低幽沉地晃,“怎么守的?”
    “说来也特别简单。”崔禹屏声静气地说道,“乔公子叫一些当地的百姓,用红巾包头,假装逃兵,把溃不成军的红巾队伍带进了扬州外围的泥泞地。然后大开城门,即使有部分落单的农民兵,看着扬州歌舞升平十分热闹的样子,皆不敢进。盛临涯他带着各路武林人士,埋伏四处,手起刀落,杀得那些逆贼魂飞魄散。”
    崔砚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亦如平常,不轻不重地说道,“《三国志·文聘传》记载,孙权领兵数万至江夏,文聘敕令城中人躲于暗处,使不得见,自己卧舍不起。隐潜默守果然使孙权起疑,恐有密图与外援,不敢进攻而退去。”
    崔禹:“不承想乔公子亦是博览军书、活学活用之人。如今红巾军被一分为二,北方由朱元璋统领,南方各个头目死得死,伤得伤,剩下的人要不在争地盘要不就在争女人,基本已经偃旗息鼓,不成气候。”
    “陈友谅那里呢?细作派进去了吗?依乔然之见,此人不除,心腹大患。”提到陈友谅,崔砚的语气不再宁和,声线里有些沉沉地决断与冷冽。
    崔禹:“此人生性多疑,不熟之人实难接近。”
    崔砚垂眸,思虑万千,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果不其然,乔然说中了,杀他,还得靠朱元璋。”
    崔禹:“是,属下会派人每时每刻盯着他。”
    崔砚:“韩冬现在何处驻营?”
    崔禹:“武将无令不得入城,他驻兵扬州城外。”
    崔砚:“我们还要多久到扬州?”
    崔禹:“不出三日。”
    “很好。”崔砚略略点头,“你下去吧。”
    崔禹踟蹰,咬咬牙,递出了书信一封,“夫人的信。”
    崔砚没抬眼,“放下即可。”
    崔砚心里清楚,乔然下定决心,毅然绝然地离开,卢明珠“煽风点火”的“功劳”不小。他不想怪谁,却也无法当作不知道。卢明珠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再过几月,孩子就要呱呱坠地。而自己……好像从来产生过作父亲的喜悦。“父亲”这个词,那么的不真切,那么的遥远,甚至不可承受。没办法想像,会有一个全新的生命,血脉相连,日渐成长,他将会遇见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暮色沉沉,夕阳西坠,碎金色的余晖洒落在室外长廊的木地板上,似掺了金箔的红颜料倾倒于地,浓墨重彩地流淌。田允书走过木板廊桥,在一房窗外目及乔然与卢温玉正下棋。
    卢温玉着一象牙玉雕琢而成的白子,出奇致胜地落入半局黑子之中。乔然见此,便随手翻乱棋盘,黑白棋子磕撞,玎玲清脆,他嘴里囔囔着“我不玩了”,卢温玉好脾气,便笑说,“好好好,都依你”……
    太阳总会下山,这时分,紫金色的暗光无处不在,将一切都笼罩其中。
    好像任谁,都难逃厄运。
    田允书回来问盛临涯,“是不是世上所有感情,到最后,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薄?”
    盛临涯不假思索地说道,“人心难测,有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人,自然也有朝三暮四、薄情寡义的人。”
    田允书温然含笑,“是了,我本不必问你。”
    盛临涯也随之笑了,“你当然不必问我,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
    田允书“嗯”了一声,又吟吟道,“何其有幸,此生不相疑,不相弃,不相离。”
    盛临涯见他目光澹澹,浓情化作春水,全流淌在眼眸里,禁不住将人搂入怀中。有情人只盼,朝朝暮暮相见,岁岁月月团圆。
    月上柳梢头,之后盛临涯说道,“别人爱怎样,我们管不了。既已得了手令,我们就可以在各座城池的卢氏钱庄兑现,北方各个门派的掌门已派弟子下山,我们得去速速接应。”
    田允书凝眉道,“接到消息,崔砚这两日就将抵达扬州。”
    盛临涯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门口,烦心道,“那我们更得走了。崔砚那个人,白长了一张无比好看的脸,着实心地不善,他可以容忍乔然离开他,但肯定容忍不了乔然背叛他。”
    “乔然空手套白狼,一招空城计就替他守得一座城,之前又陪在他身边那么久,于情于理,都算不上背叛吧?”
    盛临涯晃晃手指,“不,小田,这你就搞错了,移情别恋这种事啊,以崔砚那种骨子里就扭曲的脾性,亲手杀了乔然也不是没可能。你想想青鸦——”
    田允书立刻捂住了盛临涯的嘴,“你疯了么?!不许再说他的名字!”
    盛临涯瞪着眼睛连连点头。
    田允书放下手,语气晦暗,“好不容易他决定走出过去。我们别的帮不了,起码能帮他保守秘密。”
    夜幕降临。天上的云也成了墨蓝色,在初夏清凉的晚风中时卷时舒,幻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晚风吹拂,带来栀子花的香甜,花香馥郁的气息在琼楼玉宇间流动,给这座差点经历战乱的城市,带来一丝安宁。
    乔然的心里,也多了一份不该有的希冀。
    崔砚,听说你要来扬州,我很高兴,但我还没想好,该不该见你。
    乔然摘了一朵栀子花进来,开始扯花瓣,“见,不见,见——哎呦我去!这么多虫!”
    乔然丢开栀子花,“我忘了,越是香的花越是虫蚁多。唉,想矫情一下都不行。”
    他百无聊赖地一转身,突然屋子里灯火全灭了。
    不会吧?我转个身,那么大的风?
    乔然傻站了一会,才适应了黑暗,慢慢地看得清事物的边角。
    “停电了?”乔然摸索着想往里头走,走着走着突然笑出来,“停电,哈哈,真蠢。”
    自嘲地笑声忽然停止,身后有什么东西覆上了自己肩膀!
    乔然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浮了起来,大气不敢出。
    “谁……谁……谁啊?”乔然僵硬成了木头人。
    “你怕什么。”
    熟悉的声音,半冷不热,熟悉的语气,即便是疑问也会如陈述句一般说出来。
    “崔……崔……崔砚?”乔然上牙磕下牙地转头,隔得太近,身影模糊,但是他身上有着清晨山麓里微凉的气息。
    乔然镇定下来,抛开震惊,抛开惊吓,抛开望眼欲穿的思念,“你黑灯瞎火地做什么?”
    “你不想见我。”崔砚平平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乔然脱口而出,“我哪有不想见你!”
    说完他就后悔了,想咬掉自己舌头,干嘛多嘴,干嘛给彼此留念想。
    “你想见我。”崔砚的声音有了起伏,带着些许意料之中的欣喜,又带着些许意料之外的不自信。
    乔然拂开崔砚的手,反被崔砚握住。十指紧紧地相扣,庄重又悲哀的气息在无形中蔓延。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乔然想打破令人窒息的气氛,找了话题询问道。
    “万一你又走了。”
    “我……我是肯定要走的。”乔然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莫名地说话哽咽起来,“我不是说了吗,叫你别找我。”
    “我没找你。”崔砚说道,“我本来就要来扬州。”
    这话听得乔然不知做何感想,叫你不找你还真不找了,“欸——”乔然耸了耸鼻子,不然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久别重逢,不可以丢脸。
    “你在哭。”
    “我没有!”乔然翻了个白眼,“你松手。”
    乔然作势甩了甩,还真被他甩开了,一时之间双手空空,他有点懵。
    “这个东西,还给你。”崔砚把万宝龙钢笔交到乔然手上。
    乔然摸出了形状,是一早就被崔砚“夺”去的钢笔,“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还给我?”
    崔砚语气寡淡道,“没墨了。”
    “什么?!没墨了你就还给我?”乔然没由来地冒火,把钢笔丢还给崔砚,咬牙切齿念道,“崔!砚!”
    “嘘——别说话。”崔砚一指按在乔然唇上,然后靠近他,靠近他……“让我抱你一会。”
    崔砚说得太深情,令乔然受宠若惊。这话本身也跟有魔力似的,将乔然全身定住。
    两个人静静地在黑暗里相拥。
    仿佛置身于烟火气息之间的灼热,又仿佛置身在银河倒泻地天幕下,星云旋转,全宇宙在为此刻闪烁。
    崔砚,我真的不想你我结局只能如此。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的没有。
    终究他还是流下眼泪,第一滴泪水落下,后面便一发不可收拾,泪落成河,悲伤汹涌。
    我真的舍不得。
    崔砚,我真的舍不得。
    双唇颤颤良久,想说的话太多,到头来用尽全身力气,能唤出的也只有他的名字,“崔砚……崔砚……”
    “别哭了。”崔砚在他耳边十分柔和地安抚,“记得你来清河的时候还跟我说,我们之间不必说明白,也不需要承诺。但是——”
    崔砚的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笑容,这缕轻柔地笑意,薄如霜,寒如冰,肃穆如飞雪。
    “但是——”他接下去说道,“现在想我告诉你,乔然,这辈子我把很多人放在心上过,倘若说爱,却只有——”
    “呃!”乔然吃痛,下意识地呻.吟,有什么尖锐地东西刺进了自己胸膛,他低头,视线模模糊糊,只觉得前胸左侧一块被粘稠地液体逐渐打湿,“崔砚……我……我怎么觉得心脏好痛。”
    “呵!”乔然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向疼痛的地方,心脏还在跳动,但是胸口!却插.进去一支钢笔!
    “崔砚……你!”乔然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崔砚依旧把他搂在怀里,乔然在不断地失去血液,他站不住,头晕晕地整个人往下滑,崔砚陪他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月色华美。栀子馥郁。百灵嘀转。
    玉宇清宁,无尘无瑕的月色入窗,盈满一室。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乔然,你恨我吗?”
    起先的恐惧与疼痛,在躺在他怀里,与他琥珀色的双目相对时,化为了出奇地淡定与从容,“崔砚,记不记得初次见面,我说,你不如就杀了我。当时你二话不说,就往我身上捅了一剑。”
    乔然轻轻地笑了出来,胸腔里的血往上涌,从他嘴里呕出来,“和你在一起的一年,感觉像经历了大半辈子。这一生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与你相遇,所以,就没有多余的力气,陪你走下去了。”
    乔然觉得周身发冷,四周好像腾起了金色的轻烟,是幻觉么,他胡乱地抓紧了他的手,“有一年,我拍戏受伤,卡在车里出不来,身上到处都在流血,那时候我特别害怕。现在我反而不害怕了,大概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别说了。”崔砚垂下眼眸,声嘶宛如叹息。
    “你杀我,不是因为我执意离开,也不是因为卢温玉,是因为你弟弟,对不对?”乔然微笑似水中涟漪,通红的眼里浮起水雾,他靠在崔砚的怀里,望着房顶油彩壁画,描摹的是天女散花,还是众仙贺寿,越来越模糊,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
    “崔宣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不可以改变历史,他是不是……”
    “他说,你很痛苦。”崔砚尾音发颤,可见他努力隐忍着情绪,声音如微凉的雨滴打在破落的屋檐上,闻之涕泪,“他说,你找不到回去的路,留在这里,你很痛苦。”
    “他还说什么?是不是说,唯有死亡,才是出路。”
    崔砚无言。
    血腥之气环绕、充斥,装饰得再如何华彩夺目的房间,在月色下都是一片青白。
    青白亦如他的脸。
    他从来没有这般感受过时间在自己生命中的流逝,像沙漏一般飞速下落,却不会……不会再有人把它倒过来。
    “崔砚,你,你去把灯点上。我,我……”乔然喘气,口鼻皆流淌着血,他的气息轻绵,如随时会飘散的浮云,如何也留不住了,“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起码,最后再见你一眼,你……去把灯点上。”
    崔砚把乔然平放到地上,起身过去将莲花铜灯一一点亮。
    明亮,温暖,通透,花好月圆。欢情去,人又散,往事过如幽梦断。
    梦断了,人就应该清醒了。
    崔砚重新回到他身边,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
    “乔然,最后一面,不见也好。”崔砚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污,“到家后,就什么都不必记得了。”
    崔砚抱起乔然到床上,用锦被将他包裹完好,“我会用冰把你送回当初找到你的地方。”
    最后他伏在他的尸体上,久久不动,就好像自己也死了似的,琥珀色的眸子映着铜灯里烛火,可他的眼神里,是无比荒凉与骇人的空荡。
    耳边仿佛回荡着他的浅呤低唱,乔然,他的歌声多么好听,唱歌的样子,那么好看……
    莲花不著水,日月不住空。
    四季走马灯,年岁又将晚。
    良人何处去,良人何时归。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前尘似烟笼,旧梦如雾锁。
    良人今生错,良人来世迁。
    ……
    给不了你今生,还不了你来世。
    终究我不是你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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