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31章


  剑晨叫他一言戳死了,半天凑不上来,攒了怒,:“你,你知道我?你到底是谁!”
  “聂风”抬袖子把柜上那几张黄纸拂得落完了,剩了孤伶伶先生手中一记,笑了:“知道。不成器的徒弟,你耽溺温柔乡里,又把你师父坑了一道。我与你说,你要弄些孤魂便就罢了。这一地阵法,也真有些慕应雄的神气,可你不该来碰聂风。”
  剑晨随他也笑:“你牙口好利,现下为我制肘,还狂言得很。”
  “聂风”似有若无与他一眼,眉上婆娑一串儿讥诮,妖得很,勾人不错目的看:“剑晨,你以为我是谁?”
  剑晨稳了稳手中桃木长剑,口袋里又摸两把符:“你撑死不过旁人引来为聂风续命的小鬼,我会怕你?”
  “聂风”笑了笑:“续什么?哦,你是说聂风那个活不长的命格。呵呵。难得我出来一趟,就与你坦白了,也无妨。”
  麒麟魔莫名至了谈兴,向椅子里靠了,寻个妥帖姿势,剑晨不敢怠慢,刃锋往他眉心又推半寸。“聂风”垂目哂然:“你们一个一个的,转世多少回,性情倒都一样。聂风也是。我这么说吧,复杂了你也不懂。悟性太低。我本为聂风的魔,同体同心,亦同生死。你正在寻什么南山惨案的凶手,是我。那群道士忒没眼界,怪不得我。”
  剑晨听了一颤,禁不住心下动一动。“聂风”瞧他:“你想着,若能杀了我,便好去你师父面前邀功,是也不是?也罢,你死之前,我告诉你,我无名无姓,别人唤我,麒麟魔。”
  话到此已尽,剑晨晓得生死交关,也无暇再管什么麒麟龙凤,没甚迟疑,几步直捣“聂风”眉心。奈何叫“聂风”扪袖一抚,已寸进不成。可叹他柄上加持百八阵符,都抵不得这一下交锋。“聂风”瞥他,弹指添一梢子火窜在剑上,飞星贯日的,顺势滚进剑晨掌中,叫他惨嚎一声,心下焦了,撒手撇了兵刃。
  一柄斩妖除魔的桃木剑,吧嗒地上碎了。留了剑晨伤得狠,臂上明火未熄,与他剔肉销骨来了。痛得他趴地团作一处。显见不能再战。“聂风”闲闲起了身,平了平袖子,一脚碾在剑晨背心,把指尖一圈儿红展与他看:“剑晨,这线本是白的。拜你所赐,染了谁的血,这细得啊,挂在颈上,能把头给勒断了。你死后,再向泉乡下面,和笑老头哭去。”
  “聂风”与他脖子上绕了两圈,襟前一交,抬手要扯,末了还笑:“是了。我失言,你死了没头,也无处哭。”
  剑晨叫他扼了喉,挣扎两下。“聂风”慢慢使了力,剑晨疼得要命,拿手扣了地,嘎吱几下,挠得十指血肉模糊的,森森见骨,地上渐若给他划得留了痕。“聂风”向他背上坐了,戏弄两番,松松紧紧,倒也不急。奈何身后蓦地夺一撇凉,倏然往他左肩撞来。
  麒麟魔一惊,骇得非同小可,翻掌旋身撇了剑晨,一掠抢至桌边。他既为天地煞气之首,古怪见得不少,难能叫什么扰得动了容,却也晓得来人手段之高,但终究一愣,哈哈乐了,半讽半怨的,瞥他,抠了三字:“步!惊!云!”
  步惊云瞧了聂风袖上两瓢血,唇苍眉淡的,想来受了折磨,心下一痛,晃了晃:“风!”
  麒麟魔往椅上靠了,指点罢剑晨,歪头沉沉望他一眼:“你这是要救他来了?”
  步惊云冷哂:“死不足惜。”
  麒麟魔抿唇一笑:“干嘛阻我?”
  步惊云眉上阴了阴:“你不该再让这双手染血了。”
  麒麟魔“哦”了一声,低头把十指瞟了瞟,来去数数,都生得极好,自是要提刀握剑涤荡乾坤的。可它一朝沾了污,霜雪飞老,照面生凉,妄论曾经有过多妥贴的温柔,现下都是寒的。
  麒麟魔默了默:“这么说来,你要代劳?”
  步惊云嗤然:“又何妨。”
  麒麟魔听了笑,咧嘴呲牙:“步惊云,你总是来得迟。你已往镜湖里寻着了雪饮,是不是?”
  步惊云没话。麒麟魔随他也敛了言语,末了扶不上枝的,一叹:“聂风这人木头一根,他儿子倒是罕见的伶俐至极。你既然晓得三千年前事,就该明白,步惊云,我有多想,有多想杀了你。”
  步惊云瞟他。麒麟魔切齿:“若不是你从前插手,聂风怎能摆脱我。若不是你与他吞了什么药,叫他忘了前事寥寥,他又如何会在渡魔之时,念及第二梦,终至于煞性大发,自绝雪饮之下。哈,步惊云,你说你该不该死。”
  步惊云垂了眼。梦里余下的伤啊痛的,未消又沸,都合往他眉上来,心底拧得还甚。他瞧了聂风,耐不住的,想搂他呵一呵刀痕。麒麟魔见他愣了,还笑:“步惊云,他死的时候,与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云师兄,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你怎么劝的?”
  步惊云没来得及劝他师弟,就这么迟了一霎,离合转瞬,已叫他含恨了。                    
  
  ☆、痴人说梦
  彼时江湖逢了千秋大劫要紧关头,连城志与他俩下一封约书,要以输赢来赌一赌,把中州兴亡做了筹。他师父于道上寻他,论过无情之事。连城志气焰极盛,纵然风云几十年来刀剑合壁,披靡之处,几无败绩,但究竟不可小觑于他。他师弟诸般修为已臻化境,不知向何处精进武艺,唯是多年叫麒麟血所扰,便在此战前夕,往洞中闭关去了。
  他不该放他师弟独行,是他一错再错。
  聂风渡心,背人背灯的,要止水无澜,要斩魔问道求索明白,要平复这一世万里河山。可他自己不晓得,早在世路到此之前,已有一刀最是伤人,随雨入夜的,剐在他胸前,只为等这料峭一刻,叫风摇骨寒,与他画地为牢为狱来了。
  战前余得一日,师兄理罢道中诸事,临别几番托付,都同步天话毕。他儿子温和稳重,操持一大家子,倒极极合宜。完了来寻他师弟,抵时至暮,径上霜雪添了鬓,岁末交冬,愁得云水孤清,山阴旧雨的,色敛,月却是更明些。他扯了袍子,沿溪行了行,偷眼见着池畔眠禽,念及他师弟。
  步惊云从前诺过,待了中州晋平,便携他师弟寻个哪都妥贴的至处,同归同隐,把些潦倒风尘一一湍去。他已拣定日子,千秋大劫之后就走。还怕他师弟忧这忧那,忧了情有不容,不好向众人奔走相告的,只与步天说起。又想了一番乘酒添灯自掩门的光景,待他与他师弟一并老了,不老也行,意暇心迟的,拥了炉子坐着,手谈亦可,再论些过眼成非的旧事。完了相与对望,语应稀。
  连词儿步惊云都想全了,话过年少峥嵘,再往他叫步天身上转,老大不小,没个媳妇,啧。他师弟定然要劝,天儿素来柔顺,模样又俊,长得像师兄你,这个,不愁的。到此一叹,絮絮嗔了易风,烈,管不住,天南地北不着家,哪家闺女愿同他,唉,怎生是好。
  步惊云便可接茬了,容易,我拿剑架了他,你把姑娘请进屋来。高堂天地免了拜了,直接洞房。
  从前易风老叫他师弟满中州的寻,在此节上,让他找一找补也没得差的。究竟他俩哀了半世多艰江湖,行了半生剑阁蹇足,一辈子到这,是时候问及儿辈事来了。一个个小孩子。
  步惊云心思备得齐整,一拐两拐已到阶下,他四顾望了,晴雪无明,草木皆白,恻恻凉,只得栖栖昏雁一双,托在枝上挂了。比之前山,简直满不相干的,更往愁里黯里去。于此种种,步惊云禁不住仓惶,横剑掠将入洞,岩下烛冷火残的,他师弟盘膝坐了,竖得雪饮于前,垂眉无话。
  步惊云拧了眉:“风师弟?”
  “聂风”一笑,抬眼,眸底摹了一撇朱:“步!惊!云!你,受死!”
  没等步惊云捋得更分明些,他师弟已踏了七星欺近前来。步惊云瞧着眉上次第沉了,此招他见过,他自然见过。昔日无神东至,聂风舍身入池,习了无敌的刀法,其中一式,同这个怎生相仿。步惊云掌了绝世一挡,仍叫他逼得侧过三丈。他知道他师弟境况,怕是渡时心偏,叫麒麟魔抢了先去了。
  他师弟近年早把性情修得止水含冰,不晓得究竟为何事所乱。步惊云思忖着绕了百转,解在梦字之上。他约莫悟了,心下一痛,灯青眼素的,憋了一喉血。伤也伤了,仍要与聂风寻个生机,可终是不能再端得泰然,也迟了迟,叫他剐下半片衣袂来。步惊云惊了,急急退了两步,唤他:“风师弟!”
  “聂风”哂然:“步惊云,你莫叫他,他已听不着了。”
  步惊云紧了绝世,没言语。“聂风”呲牙撩他:“嘿,聂风念了半辈子冰心,早碎尽了。你们骗他,骗得深啊。他要渡魔,要渡我,痴人说梦!”
  步惊云额上一青,“聂风”见了嗤笑:“你怒了?你要杀我,我随你来杀。你晓得他把一生历历痛悔数了又数,唯独漏了一截,第二梦!我问他,你妻子呢?他瞪我,他不记得了。想了半天,他拧眉,样子凄惨得很,踉跄两步来拽我。拽我何用,他父母死绝,故旧散尽。剩了他妻子,黄纸孤坟的,他连祭一祭都不可得,还要惦念这中州?我劝他,不如叫我都砍完了,那个连城志,我必替他手刃。你猜他说什么?”
  他师弟实则无话。他扯了麒麟魔,可没人能再捞他一把。他埋的一道致命伤,往深深深深里嵌了嵌,噶嘣一声,把善唇笑眼都挣得一截一截的断。他怎么还念得起,多少年前与她写罢的字句,续断的衣袂,诗过的山水,却生生忘了要同她浅土以埋,合棺一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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