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32章


他拿雪饮稳了稳,可站不住,蹲了捂脸,他心底尘灰好大,余着的一无所见,那些歉啊恨啊,把他枯得风化成了一袖子渣。
  麒麟魔垂了眉:“步惊云,今日我非杀你不可,聂风已入魔,魔即是我,他即是我,谁也无力阻我。现下杀了你,便在无人能让聂风摆脱于我!”
  步惊云听了,褪袍提剑,瞥他,一眼雪霜敛尽,临风雾散的,已瞧不出前时的寒来。
  他说:“风师弟,我在。”
  “聂风”陡然一颤,右眼渐若沉了沉,添了几笔墨,色一暖,愈转黑。麒麟魔心下凉了半截。聂风诸般心思剔透,却从来待步惊云很钝,可又极真,句句做不得假。两人多少年情义,早成了情意,曲外传歌的,掩都掩不住。聂风所念所想,如今都在麒麟魔照面之中。聂风这般一记挣扎,气力不济,去势不小,叫他晓得步惊云到此,实在已是输了一半。
  两人又斗往一处。
  “聂风”来得凶,步惊云本不该托大,可他落落于前撤了绝世,翻掌率性过了过,为一记魔刀情断横肩扫了,撩一瓢血,依依溅落彼此眉间。“聂风”被他烫得一愣,竟是猝然停了。他分明得了势,却不得了撞在瓮里,被人焚身扑火,轻重难分的,招招尽拣伤处来,便草草一退再退,把一寸心掰做两处痛的,敛襟捂了胸。
  是聂风。
  麒麟魔切齿握了刀,扪一袖的红,剐了步惊云:“你计较得好。”
  步惊云沒甚知觉,不晓得疼,冷了瞟他:“我风师弟怎会输你!”
  麒麟魔听了笑:“妙极,步惊云,你尽管别躲,看我究竟杀不杀得了你!”
  他话得凌厉也凌厉,至得快极。步惊云心念一迟,旋身错步掌了剑,“聂风”左右衔他不放,两相拼斗之中还卖破绽,偏将命门送在绝世剑下。步惊云最是避忌这个,急急撤掌旋身,收得势老。“聂风”瞧得正好,挺身一纵,雪饮应招起了,走得是离经叛道的路子,弹指一去,已把血刃戕往步惊云喉上来。
  “聂风”瞥他一笑:“步惊云,这记魔极屠情,送你去死!”
  步惊云没处再避,扯了衣袍重重摄他。麒麟魔不吃这个,刀意披靡裂帛的,闪念一至。步惊云年少时候曾与他师弟以命相搏,两人崖上一战,同生共死,同归于尽的,桩桩件件还未忘的干净,自也晓得魔刀怎地咄咄逼人,厉害得很,旋即推了掌指横向“聂风”腹前,想拦他。奈何左肩伤了,去势究竟一滞。麒麟魔哂然,撩了雪饮一到,便要铮铮斩落。
  步惊云几十载历尽百劫,也遇过许多死生绝境,辗转到了如今,一瞬存亡交关,他仍记挂了他师弟。可还没完,因有谁拼了性命不要,同多少年前没甚二致的,以血肉之躯护他周全来了。
  步惊云一颤,眼瞧了刀锋过处,歃一襟的红。他没伤着,却疼得紧。他师弟左手掰了雪饮没放,指节撞上他的喉头,剐半滩子艳。两相砥砺,神兵嵌得入了骨,嘎吱嘎吱几下响。聂风瞧他,眸底的烈,慢若转了黑去,痛也没有,怨也没有,徒剩了他平素里读惯了的温柔。
  他师弟眉下素的,哑声憋了一句:“云师兄,杀了,杀了我!”
  麒麟魔哈哈一笑。聂风心息将殁,压他压不长久,目色早憋得死灰,挣了挣,急了,竟和血带泪的,扪得一袖子凉:“云师兄!我,我本要渡尽这些年为情所痛的死结。可我没办法,云师兄,我过不去,我欠的太,太多了。”
  他拧了眉:“云师兄,杀了我!我已没法回头。别在叫我,像从前那样,一!错!再!错!”
  步惊云瞪他,不肯依:“风师弟,我不会死,也断不会叫你死!”
  这是他同他师弟诺过的,允过的,他要拿余生去兑现的,自不会让什么来与他叹一场事与愿违。
  麒麟魔欲撤雪饮,聂风把了刀刃不松,惹他一恼,右掌捺上聂风左肩,勾了五指为爪,一拽,已将臂膀囫囵卸将下来,伶仃身旁挂了。步惊云见着,心下给拧成了灰,一整个儿疼成了好多块,挥剑怒吼:“你给我住手!”
  麒麟魔见他来得凶,哈哈退了数丈,避得绝世,笑了:“步惊云,不哭死神,你只有对着他,才会心慈手软。你怕什么,不过脱了臼。莫说这个,连骨子里的伤,千年百年,时间一长总会好的。你死了,我会陪着他。”
  完了欲拔雪饮再战。铮然一声血刃出了鞘,锋上累累的,秋水点了朱。他风中立罢,瞧了瞧,壁前一折火没燃尽,与他离离自照,莫名叫人觉得颇凄凉。麒麟魔默了半天,嗤然:“怕什么。不过少了一只手,步惊云,我欲杀你,如今谁也救不了你!聂风也不成!”
  他战心正盛,横了刀,行过两步,可蓦地拽拳,一下子切齿痛彻,扪胸嚎得几声,竟是停了,再抚了抚鬓,抬了眼,眉下朱色不复,黑着,还茫无涯际的冷。他一笑,岩上灯花绽落,火一瞬亮了,得巧映在鬓角,照得一个归人,正千山梦回,水浅云低的醒过来了。
  步惊云一喜:“风师弟?”
  聂风望他,把他师兄的眼啊眉啊,肩上新伤,看了又看,一颤垂泪,还将什么掩着压着,没话。麒麟魔晓得他的计较,终是慌了,嘶了一声:“聂风,你别!”
  聂风没理他,憋得唇角一喉血。他一身都痛,无处不伤,仍反手稳稳握了雪饮,掌一式桃之夭夭,刀上疏雨影乱的,烈烈生了花。
  他是引颈就刃来了。
  他说:“云师兄,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
  步惊云心下轰然散了。他师弟一辈子仁善得很,未到不得已时,总不愿随意取人性命,唯独这一次,一往无前的,下手最是决断,竟容不得他多寻半分转圜。
  聂风的头颅和身坠地。步惊云踉跄掠了几步于前捞他,摸这,摸那,摸一手温的凉的。他垂了眼,切切瞧他师弟,盈睫犹颤,容色若生,鬓边添两笔朱,衬了霜发善唇,依旧甚受看。步惊云默了老半天,痛得成了灰,旁事已不太会想了,只抱了聂风坐着,又以为他师弟阖目暂别,偷了个盹,约莫一阵子,便能复往他怀里笑将起来。
  步惊云就一句一句唤他师弟的名字,说得慢。好歹一腔的,一地的血漫过去,烫得他惊了惊。才晓得把他师弟向脖颈上凑了凑,取一根发,为针,妥帖缝了。
  末了又来望聂风。他师弟现下终究冷了,甚憔悴,眉上一寸惨青,犹未展。步惊云不晓得他遇着了什么,愁得这样慌张。毕竟离合生死,他已不能再来替聂风解忧了。他念到这个,想起他师弟临终一句,抱他暖了又暖,颤声劝了再劝:“不是你的错。一直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
  他不忍说,说风云需在一起才成气候,他不能忘;说从前念过的腊酒柴门,饮马江湖,要一世成双,他益不能忘。后世三生也没许,泉乡遇了不识,怎地是好,他竟把什么都辜负尽了。他到底从何处就已行差踏错,叫那一柄切梦刀,一语成谶的,伤他至深来了。
  步惊云抱他师弟抵返阁中,道下石径他经了千百遍,足音蹇蹇,没得哪回有这样长的,更没得哪回有这样凉的。幸甚没遇着堂里众人,否则见过他这幅尊容,都要刷刷往阶前跪了。他替聂风濯发添衣,榻里裹了又裹,起几个炉子。楼外竹雨霜风毕竟缠绵,扑向帘上来,他怕扰他师弟长眠,阖了窗。
  步惊云横剑膝上,握了聂风,歇了歇,捋了袖,终归他一头素发早白,不会伤得乍成了霜,叫连城志看出一二。天明起行,独往大佛顶上。连城志愕然,问他聂风何在。他听完平了平袖子,拔绝世。借了英雄剑之力,刷刷刷砍得天皇飞成了灰。
  他该快些回去陪他师弟。
  再有消息,便是聂风于乐山一役重伤,以身殉战。步惊云着人将此事散将出去。没谁不信,也没谁敢不信。朝廷与他师弟铸了像,中州神话,英武得很,就在佛脚下竖着。步惊云偷眼去瞧过一次,不似,极不似。步惊云阁里几大箱子,躺卧睡坐,笑颦喜乐,较之这个,都相仿得多。
  还老有些痴男怨女给他师弟继香火,论的不是天下晋平安康,反倒一个个欲求鸳侣成双。步惊云不置一言。
  他师弟葬时,步惊云同易风添了书信。他果然没来。没来最好,他屏退了左右,不假于人,与聂风阖棺入葬,竖碑两块,洒浅土,烧了一陌黄纸,挂青衣,且招魂。埋得不远,云阁上抬眼就能见着。逢着雪啊雨啊,晚来得急。他持伞秉烛下去,又与他师弟说起前朝,仍谈步天,谈他师弟的逆子,谈他们终于未就的,红泥煮酒,携手同归共老的故事。
  他不甘心。三千年后,恨啊痛的,累世难消,他仍不甘心。麒麟魔见他默了无话,又往椅子里靠了靠:“你没劝他,你没能救他,你叫他饮恨了!步惊云,你说我该不该杀你?我晓得你也怨我,也想杀我。可我俩谁也不能动谁,干脆都省点力气。”
  麒麟魔一笑没笑的,笼了袖:“聂风失血过多,耽搁不了多久,你还是快些带他去看看。至于地下这个。你说你代劳,好,我信你。若你放他,我看着呢,我自会了结他。”
  末了叹了叹,剐他:“泉乡的事,三千年,你瓶子里装得久,忘了。可我替聂风记得,我提醒你一句,笑老头不是好人。”
  说罢垂了眉。步惊云晓得他已去了,仓惶抱了聂风。小片儿警在他怀里一抖。步惊云随他也颤,恨不能以身来替,捞了伤口呵了呵,拧眉问了:“疼?”
  聂风奄奄素了唇,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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