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37章


他不能拒绝,却没明白这事何至于搭上性命来谈,只向橱子里勾了一枚钥匙,递与聂风,叹了又叹:“风儿,你答应我,这回过后,你,你莫要再为难自己了。”
  聂风把钥匙袖里藏罢,诺了。他抽了身来,右转下过几层,厅内没半只人影。他三步两步凑往偏室来,半跪,门前捣鼓一阵,吧嗒弄得开了,蹿将进去,扑一袖的灰。这地方搁的卷宗证物,颇有年成。柜子上一格一格的,多是些已盖了论的案子,也少不得埋了几桩难见天日的离奇事故。都不太可考了。
  聂风性素柔和坦荡,狗都没吓过几只,行出格事,做也做得,究竟不怎地熟门熟路,便就翻啊找的,耗得久了,终归往底下寻着一只匣子,贴了纸,墨迹稍褪,写了:二五八七零九一七,步惊云。
  他师兄一生,竟是草草把笔绝在此处了。
  聂风瞧见,自是难过得很。他疼得厉害,旧时的伤又竖往眉上来了。他向一室的纸啊尘里蹲了,抿了唇,一时没地方安生。门外啪哒啪哒有人行过,惊得他骇了。这事能瞒则瞒,究竟不好再叫第三人晓得。聂风躬身敛气的,躲了听。厅里倏忽又静了。他思量得深,拿衣衫裹了纸盒子,携着屋外掠了。自他师父授了他刀啊腿的,聂风也没成想,会施展到这个上边去。
  可聂风取了匣子,默默向桌下藏了,低头拿指尖一簇,往里推了推。刚弄得妥帖,已有不少大盖帽儿贯进门来,迎头的便是小张,抱了花,见他在椅子后面冒了个头发尖,哈哈唤他。聂风几乎叫人撞了正着,心下不晓得怎生惊动了,但瞧着仍操持十足的淡定,还勉力挣了个笑。
  小张瞧他:“小风,身体怎么样了?祝你早日康复啦,你不在,我们所里都没人抓猫了。”
  完了把几捧剑兰菖蒲满天星的,往他怀里塞了,一笑:“小风,你往医院里躺着,我们都要去看你。可步局偏偏拦着没让,这个,大难不死,后福将至,是吧。”
  聂风听他论了半天,词不达意的,仓惶招呼一个早。小张扶了额,以为他还没大好,叫人见了,总漏了点神思别怀的漫不经心来,也机巧得很,不扰他,还劝了:“小风,你不用急着来上班,还是先回去再休息两天。”
  一干子片儿警亦附和来去。
  聂风摆手:“不用不用,家里呆着,骨头都松了,还是活动活动得好。”
  小张以为有理,又和他搭了几句,众人到此便散。聂风瞥他们俱都远了去了,才把匣子里的一干物什向布袋里塞罢,拎了,负了剑,堂皇遁出局子来。街上找了熟识的小茶馆,要个清静地界,灯下展了卷。
  档案里仍是那些字句,把桩桩件件都叙得妥帖。这案子当时闹得颇大,城中揣测什么的都有,多少人惋惜得很。聂风一页一页的读过,又捞了两张照片来瞧,上面竖了几个黄三角,一地的车辙,和了血。
  二五八七年九月十七,忌出行会友,宜入殓求嗣。
  再得三天便是他俩就职的日子。两人近时过得颇安顺,四平八稳找了房子,父母虽不欢喜,却尚能担待。将晚入暮稍迟,天还微亮,他同他云师兄拎了一袋吃食,共平素没差的,往家里去。路过岔道口,红灯,聂风停了,与他师兄闲来搭了几句,还唬他:“今天的牛肉新鲜,我炖汤给你喝。”
  他云师兄不依:“不吃这个。”
  聂风瞪他:“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吃的?”
  他师兄望他,没了话。聂风晓得他师兄怎么意思,颇愤愤:“上次的鲫鱼汤不是还好么?”
  他师兄并了手上塑料袋子,过来握了他:“还好?确实还好,把你养的第十三只猫都给吓跑了,真难为它撑了俩星期。”
  聂风一听就笑:“那你还喝了两碗,中间不带停的。”
  他云师兄挑了眉:“因为是你的手艺。”
  聂风噎着了,瞧他几遍,往来还不嫌厌。他云师兄侧了个身,由他看去,把些鼻啊眼的,凛凛眉目叫夕阳衬了,宜雨宜霜,料峭得很。两人相对半天,他师兄与他找话来了。
  “风师弟,你看什么?”
  “看你。”
  “好看?”
  “好看。”
  “看了十几年了,没够?”
  “没够。”
  “那给你看一辈子,如何?”
  聂风喉里哽了一下,他身后一辆载了水泥的大车哐当哐当来了。它本该停的,可凭空一下子,到得太急,离得太近,叫他师兄瞧见,竟不及同他再做个提醒,只于前一步,稳稳拽他向人行道上推了。
  那么一下子,聂风这么一辈子,他们的故事,已是到了头了。一个“好”字,他已永远都不能再说。聂风颇镇定,掏手机拨了号,才向轮胎底下来寻他云师兄。他师兄半截子尚在外面,往一地血里,摸了绝世递与他。聂风趴在他边上,不见一分泪的,将他师兄弥留的最后一句,真真切切的听了。
  他师兄说:“把绝世带在身边,让我护着你。”
  聂风还记得天落了雨。一生的伤痛,都变成了水啊雾的,就横在他和他之间,淅淅沥沥的下未停。他抱了他师兄的尸体,跪着,眼底两笔赤红,烈得能扪出血来。周遭全是人,没一个敢上前劝。聂风当时生起的念头,他未同谁说过。
  他疼,止不住的想拎了绝世,横着与自己来上两剑,便就省了事了。泉乡下边,还能追上他云师兄,再把没说完的话,一一共他述尽。
  聂风默了默。现下他已不太哭了,只搭手抹一把脸,心下吹一捧灰。他抿了茶,翻两翻,瞟了肇事者的供词,读过几行,一愣。
  “对,我是开车的时候打了电话。可我发誓,我眼前真的没人!我根本不在那条街上!你懂吧,我说了,我不在那条街上!前面也没什么红绿灯,岔路口!不对!我不在人民路上,我怎么说你们才信,我是被人给突然搬到那条路上去的!我明明走的是城南滨江西路,环市道!可我一抬头,我就,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聂风拧了眉,他向后看了看。因为肇事者三番四次强调这个那个,听着天方夜谭的,不带一句正经,法院还替他提交了一次精神病鉴定申请。司机自然没甚问题,被判了刑,投往狱里去。
  三个月前若叫聂风瞧了这个,他约莫也得以为司机烧得神智不清,但现今他遇着了不少事情,晓得世上果然是有鬼啊妖的,见着不多,数量不少,还四处蹦跶,掩都不带掩的。他寻思了别的,在档案袋里摸了又摸,捞得一枚带子,大抵便是当日路上监控摄下的录像。
  聂风把这个向兜里揣了,拾掇拾掇,拎了袋子,同茶馆老板告辞出来,搭一辆的士,往秦霜那去。路上与他通了气。
  他秦大哥自南山院惨案之后,便一直居家未出,按秦婆婆的话说,闭思己过。聂风只惋惜他大哥的苦心一水东流,倒不觉得有什么过啊错啊好思。他卧榻病中时候,秦霜曾来探过不少次,内疚得紧。如今听得聂风想借放映机一用,当是满口应下。
  聂风到得快。秦霜厅里烫了茶:“小风,你来。我刚试了试新的烤箱,你——”
  奈何聂风没得闲心收受他好意,只仓皇灌了一盏,拧了眉:“秦大哥,谢谢你,可我有急事。”
  秦霜一笑,把他引在书房里,手把手教他使了一边,便就体贴阖了门,留聂风一人暗里坐了,塞了带子,寥寥不过一分多钟。聂风搭眼一看,忍不住的,又湿了两袖。他抹了又抹,一帧一帧的拨弄,他惦记他师兄,老来瞟他师兄,拼了命的,终究挪不开眼。总有那么几十次,他甚至能往几瓢子霜雪盈头的眉眼里,瞧出三分笑来。
  他云师兄是随他一并乐了。他想到这个,心下又添一记伤。
  聂风一抖,晓得这样不能成事,就遮了底下两人,瞪着卡车猛瞧。他把几张连成一串儿,依依稀稀见着什么玩意,蛇身四爪,头上总两个角,长约四丈,结实往车头上盘了。聂风辩不清这个,更不信局子里许多警探能将它给轻忽过去。他点了两个键,把影像放大不少,凑近了摸索。
  可车上的蛇身一扭,横了颈,嘶半声,探了头来,把一截子舌,一寸一寸的,舔上他的指尖。聂风没料到它有这么一下,悚然一惊,骇得狠了,仰身并了椅子翻倒在地。秦霜听了动静,撞进门去,仓惶扶了他。再瞧屏上,已是黑了。
  秦霜揽他上下看了:“小风,你没事吧。”
  聂风眉上沉沉一暗,扪了衣衫把手搓了又搓:“秦大哥,我没事。”
  秦霜褪了带子,一瞧,内芯已是烧得焦臭。他一叹:“小风,这带子已经坏了,不能再用。”
  聂风草草一笑:“没事。”
  完了禁不住一颤。秦霜见他眉上素得太过,显见不太好了,执意要他厅里坐罢,给他递了温茶暖着。聂风抿了抿,手机忒不合时宜的,响了。
  他扣了盏:“秦大哥,我去打个电话。”
  聂风转在院后,接了。线那头一人森森唤他:“呵,聂风,你终于看到我了,是不是?你总是看不见我,现在却不得不看我。”
  聂风没话。方才一瞬,便是帘下些微的光,已叫他瞧见一截子舌头上还贴了个人面。模样是他曾遇过的。他记得,但彼此没多交集,不甚相熟的,错过去了。聂风念及什么,拽了拳,那种叫蛇信缠身的阴冷,又密密匝匝的,漫上心来。
  对方未捞着聂风,仍笑,不以为唐突:“聂风,你在抖?你怕我?聂风,你说,说我的名字。你说呀,你说了,我便告诉你,你师兄到底怎么死的,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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