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45章


他只舍不得,一屋子拖家带口的,他诺了这个,允了那个,哪个他都辜负尽了。他想谈些什么,要他们日后宽心,好好活,可说了也是肠断,还不如不说。
  聂风搭手抹一把脸。步惊云瞧他低头扪了眉眼,以为聂风叫油啊烟的熏伤了,便将他牵出厅来:“你等等,饭马上好了。”
  聂风不敢看他,不敢应他,只合点头。                    
  
  ☆、瓶子里的魔鬼
  饭后终究无事,聂风往日历边上站了老半会儿,扯一页,九月十七,诸事大吉。步惊云不晓得这个有什么好瞧,陪他看了又看。末了聂风一笑:“不错。”
  步惊云搭眼一瞥,无话 。一天便就叫他如此翻了过去。将晚楼外声息很杂,嘀嘀呜呜的,谁家踩了整点儿行嫁娶之仪,仍循了古时礼。一双小儿女披红带绿,趁了月,笙箫不瞒人的,向城南来,给聂风听着,觉也不睡了,扯帘子一望。巷子口灯火三千树,照夜如昼,高头大马,四人轿子,颠啊颠的近了。步惊云替他披了毯子:“风,你羡慕么?”
  聂风转来乐了:“不羡慕,日后我们成礼,也依样弄了,你坐轿子,我去请你。你矜持一下,等我给你递个饭勺儿。”
  步惊云依他所言念了念,颇悚然:“怎地是个饭勺儿?”
  聂风望他:“我妈说,饭勺就着胃的,托付了饭勺,就是托付一辈子了。”
  步惊云听过一愣,心下简直擦了一把火柴,“嘶”地一声向负雪苍山处亮了,所见的天啊地啊都生了花的,把些欢喜簌簌落往他眉上来了,便仓皇掩了掩,搂了聂风:“一辈子不够。”
  聂风大笑:“好,要多少有多少,我全给你。”
  完了两人看罢婚仗,仍扯了被子向床里裹了。步惊云搂过聂风,聂风好生由他揽了。步惊云前时得了聂风一句应和,熨贴得一袖子寒峭都化了水,自是一晌酣眠。醒时却见聂风往榻边坐了,负了剑,手里拽了什么,瞧他。
  天将晓未晓的,日头挂得太素,衬了聂风的一双眉眼,稍剐了霜,但温柔啊,仍不减其温柔了,还同初遇时候没两差的,总是有声无辞的暖。步惊云怔了。他叫聂风这样望着,让新月一枝独独垂往怀里来了。步惊云心上冉冉的,宜遮宜显的,揉巴揉巴酿成了一团儿,是要越藏越醇,越迟越酣的。
  聂风与他一笑。他笑得怎地好看了,甜得未尝先喜,惹了步惊云都不得不笑。他几千年没曾笑过,现下折了唇角,难免生硬些,便就凑那么个意思。聂风瞧出来了,他平了平衣袖上的痕,叫他一声:“步惊云。”
  三字论的如何轻巧了,往步惊云耳畔一掠,让他将无所觉的,囫囵应了。
  完了才一惊。从前聂风没曾唤过他的名字,免得撞了他云师兄的避忌。聂风本该最是着意这个。步惊云一念至此,才轰然拽得隔天半截子尾巴,扯出聂风一串深心计较来。步惊云抬头瞪他,聂风正捻了那只斑驳的瓶子,仍垂眼笑了望他。
  步惊云拧了眉,他想搂聂风,才发觉双腿都化得烟飞,向来处去了。寸把的距离,他挪了又挪,好容易一手搭了他的衣袂,哑声抖了抖:“风,为什么?”
  他不怪他,他不舍得怪他。他心下一瞬已把诸事都看得分明了。他晓得这是聂风的命数,花辞树。他一途陪他到此,论去路,百世成空的,奈何无明啊,论缘分,易别易疏的,可叹早尽了,他再没有什么能为聂风挡的了。他本该无话的,却还拼命挣扎着,问他非问不可的这一句来了。
  为什么?
  聂风握了他,步惊云替他遮过的多少霜啊雪啊,如今都化了一双泪,落将下来。他稍是哽咽,搭袖一抹,衣上又添两笔痕。他一笑,他总还记得步惊云那一番赞叹——凡人,你笑得好。临了去时,生死离分,聂风不愿与步惊云留下别的样子。他瞧着步惊云,眉欢目妥的,乐了。
  步惊云瞥了指间的一撇烟气,知道剩时无多,一下子仓皇得心上熬成了灰,抵死拽他不放:“风!你别干傻事!你等我出来!”
  聂风握了瓶儿一叹:“我知道这个不会伤你,也困不太住你。我没办法,我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我已想过了,麒麟和易风自有去处。只是剑廿十三,你便把他簪在发上吧,究竟他是叫我封了正的,也算替他寻了个归宿。”
  步惊云愁得肠都断了,一床的朦胧漫过他的肩膀,他浑身没了知觉,可哪里都疼,便攒了霜发寒目的,一怒:“不簪!风,你敢去,我就敢把麒麟易风都拿菜刀切了,要他们下来陪你!”
  聂风望他,含泪笑了,倾身揽着他的头颅,拿吻来平了步惊云眉上的伤啊痕的:“你别这样,我都要走了,你还想诓我。我说了,这是我的决定。”
  步惊云愣了。聂风真切瞧了瞧他的样子,衣消发褪的,还剩了一副眉目,唇薄成刀,如冰未消的,凌厉得很。奈何现下叫情缠所伤,断做了一屑屑,多少寒声瞑色,都痛得极了,简直要从眼里剐了血来。
  聂风捧了他,替他拂了鬓:“抱歉,我与你诺了的,都成了须臾泡影,俱做不得准的。你日后要是又遇见了什么姻缘,你要同人家多笑笑。你生得好看,笑得更好看。”
  聂风噎了一下:“是我对不起你,你自然恨我,你理当恨我的。”
  可他还有话:“但我却不愿意你恨我,因为我喜欢你啊。”
  聂风本没这般任性的,他性素与人体贴,但一生情怀绸缪至此,他瞒都瞒不住。他念了想了,步惊云往后会怎地切齿怨他,他简直能疼得顷刻死了。聂风絮絮说罢,步惊云听着了。他晓得这个再不是拿一张脸典当的施舍。聂风喜欢他,如今的他不是别人,便就是他步惊云了。可他只来得及望聂风一眼,徒有万字千言,却同唇齿一并成了烟。
  聂风哭了:“步惊云,我喜欢你,我求你别恨我!”
  可那缕烟气,倏忽一瞬的,究竟从他指尖错过了,与他徒留了个空。聂风虚虚合抱良久,仍笑,仍坠了泪下。然而这一山的孤云,愿与他一人躬身俯就的,曾共他一并凭肩同千里,看过了好多灯火人间的,终于被他,被他聂风,亲手自九天岩岫之上,斩落枝头来了。
  他果然亏欠他太多。
  聂风独个儿坐了半天。负了剑,储藏室里抱了个早整饬好的箱子,堂皇入了厅。易风刚醒,柜子上趴了望他:“聂风,去哪?”
  聂风瞧他一笑:“步伯伯要我送点资料,马上就回。”
  易风一愣:“步惊云呢?”
  聂风想了想:“早晨没见他,可能买菜去了。”
  他爹这几句排了不晓得多少遍,字句都念出了茧来。易风倒没辜负聂风,到此未觉得半分不妥,只舔了爪子:“要鱼干儿。”
  易风又忘了共他好好话过这个别离。
  聂风诺诺应了,还同剑廿十三添了水。麒麟正成眠,他与神兽扯了扯毯子。便告辞出了去。搭一趟车,向城西来。
  中州城西地偏,人烟不怎地绸缪,山水却妙,藏风氲气的,便叫市里辟做了公墓。园中一惯冷清,遇着年成不顺的灾荒,才偶得热闹,一地的青灯黄纸,白幡沿了田埂一路插到坟头。亲眷捧了酒水,喇叭呜呜响,于后哀哀的嚎,任谁听了,都觉着好生凄凉。
  聂风一步一步行上阶来,替他师兄把墓上尘灰拂了拂,祭酒。他先抿一盏,与他师兄亮了杯底:“云师兄,久没见了。你在下边可好?”
  聂风问完拧了眉:“你自是不好的。我晓得,你因为我受苦了。”
  他噎了噎,半天一笑:“云师兄,是我的错。你暂且忍耐一会,我这就来为你了结这段因果了。”
  他搁了花,往他师兄身畔坐罢,剑横膝前,无话。断浪依时到了地头,便见聂风扪了绝世,陌上遥遥望他。这一山的清迥,论不得什么缘故,叫聂风素衣乌发一映,自成了陪衬,便把满川的青啊翠的,都绿到他袖底来了。断浪瞧着,莫名叹了叹,以为聂风那样一人,宜晴宜雨,更解得心意,给他杀了,颇是可惜。
  他向阶下停了停:“聂风,你来得早。”
  聂风瞥他:“我要杀你,少不得兴奋了些。”
  断浪一笑:“我却想叫你多活上一段时日,奈何你死志已决,也罢。我在你师兄坟前杀了你,他若泉下有知,想必难过得很。”
  聂风拽剑,言语倒是没有,只兜了怒。断浪抬袖一勾,隔空揽得墓前的花,拈着瞧了瞧:“玫瑰?你对他倒是情意不减,到时下了泉乡,你还可去川边问问,看他还记不记得你?至于这花,人都死了,费心留什么花呢!”
  话毕覆掌其上,顷刻把一捧朱朱白白揉得碎成了灰,染了半襟的青汁。断浪拿手一扪,指间倏忽疼得很,钻心剐肉的那种,吧嗒半声,零零落落坠了几截骨节。断浪一惊,自他成煞之后,一双鳞爪向来很能凑合,称得上无坚不摧。如今未战先损,叫几朵花儿为难成这样,不免让他愣了愣。
  聂风抚了绝世,没理他。断浪恍然:“我竟是忘了你聂风祖上的营生,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好,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你。”
  聂风嫌他废话忒多,瞟他:“打不打?”
  断浪笑了:“不想活的,就上吧!”
  言语到此已是尽了。断浪旋身一动,早化了烟,自阶下掠将过来。聂风倒是半点没得怯的,横剑成刀,往手中一弹。锋刃好素,淬雪欺霜的,直向断浪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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