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46章


断浪见了哈哈一乐,横爪挡了:“聂风,一柄凡铁,你想伤我?做梦!”
  聂风听若未闻,踩了几步踏雪寻梅,敛衣转了转,提剑改势的,拂得绝世一沉,堪堪切在断浪脚踝之上。断浪吃痛嚎得半句,攒了掌力成刀,戕往聂风颈畔去,隔空摧落他一截子鬓发。聂风只觉身旁一寒,已晓得断浪这一次施为重得很。他万万受不住,便草草拔剑一撤,退得还是稍慢,叫断浪一记贯在肩上。
  聂风捂胸跌了几丈,扶剑一晃。喘得半天,才勉强平了心气。他毕竟不是妖鬼,莫论招式再怎地精妙,总及不上断浪游刃有余的。现今堂皇挨了一下,皮开肉绽的,自也伤得极狠。他痛得肠子结了几结,却不好要人瞧见,便咬牙敛了声,只往眉上酿过雪霜,剩唇角一撇红,抵得三春艳色,倒也好看。
  聂风垂了眼,瞟了剑上血,一笑。
  断浪亦疼得不轻,心下更是没了定论。他深知聂风师从无名,本事大得很。他几年来甚有际遇,修了千年怨煞之身,但没料想绝世神锋好生厉害,叫他左右制肘的,忌惮得很。断浪正思忖应对的法子,却把身形一歪,旁崴了一只脚来,咕咚咕咚的,并了鞋袜囫囵滚下道去。
  断浪顷刻惊了,提了裤子一瞥,才见踝骨下边絮絮簇一把火,没什么声息的,已焚了他半截右腿。徒得血肉淋漓,往草叶丛下化了灰,叫泥里绽了两盏花。断浪没见过这个,一愣,转瞬省得什么,心底转瞬寒了,急急并指为刀的,一掌竟将伤处连根斩落下来。完了颠颠斜斜立不稳,便趴地一叹,咳两口艳的,咧嘴与聂风恻侧笑了:“聂风,我估轻了你。那火麒麟的血罕见得很,你也能弄到?他属天地祥瑞,我这种怨煞,触之即燃,是要烧得魂脉不存的。”
  聂风抬了绝世,撇他,也笑:“不错,你既已晓得,就该明白,你我今日,果然是不死不休了。”
  断浪哈哈笑没停。乐完一挣,浑身的衣衫爆起,刹那碎得没了影。聂风瞧他赤身裸体的,背脊上边两股黑气,往肤下行来往去,末了却撞在一处。聂风一愣,又听了嘎啦几声响,见着断浪遍体生鳞,两肋最稀奇,囫囵多了一双爪子,似足非足,似手非手的,跋扈与他死命一挠。
  指劲一瞬破空照面而来,聂风听着已觉不祥,要躲,牵累左肩一痛,终究慢了,为断浪连皮带肉剐了三道,更叫腹下戳出半截子断骨来,沾了红的,却仍森森的素,疼得他闷声一哼,踉跄拄了绝世。
  断浪瞟他:“聂风,这才是我的本尊!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才得一双手足吧!我是煞,和你们人类不一样的!你斩啊,我等你斩,你的绝世厉害,我看你能斩下多少对来!”
  聂风切齿扪了肚子,无话。断浪依依瞧他,于前爬了几寸:“聂风,我已倦了。你还是快些去死吧!”
  说完掩一个哈欠,悉悉索索的,自哪里抽了一条尾巴,丈把长,密密匝匝覆了鳞。断浪把它一甩,来捞聂风左臂。片儿警勉力横剑相扛。可没成想,它途中蓦地变势,轻转稍旋的,一绕,已掠往他背心来了。聂风踩了步子欲退,奈何伤得太重,足下踉跄一滞。
  便叫他一瞬辜负一生的,把一辈子给错过去了。聂风只觉胸口乍暖又寒的,疼倒渐来消了。他莫名垂了眉,瞟得襟下一截子尾巴尖儿,勾了勾,染尽血来。聂风叹了叹,拽定绝世没松,攒得半分气力,远远的,还拿眼搭了他师兄的坟头,一望。
  断浪一下将聂风捅了个对穿,难免且悲且喜的,颇惆怅,也晓得他成魔途上,最后一份牵系至此断了。可片儿警寸心将死犹沸的,烫他禁不住一颤,想拽近瞧瞧。他怕聂风仍未把魂销得透了,便卷了他又往树干上抽了三两回的。末了慢慢拖他往跟前搁罢,抽尾敛足的,犹化了正形,理过衣衫,方才打点他的战利品来了。
  断浪垂眼向他边上蹲了。将聂风瞧了老半天。看他的发上倒插了几多青枝,乱也不乱,受看得很。可惜白衣分明染了血,这里一笔那里一笔,想因彼此约过时节,不推早迟,都是要一并绽的。余下的,素仍旧素,倒是与同他千古霜心极合衬的。
  断浪嘿嘿两下,倾身笑了:“聂风,我瞧见了。我瞧见你死前把你师兄的墓啊碑的,望了又望。你求我,你开口求了我,我就把你往他身边葬了,否则我拖你去对面山头,挖个坑草草埋了。你和他隔得远啊,啧啧啧,映遍关河照不见的那种滋味,哈哈哈。”
  笑完默了默:“是了,我都忘了,你已经死了,还怎么求我呢?没办法,我——”
  言到此节,断浪停了。他叫谁死抠了左臂拼命一拽,竟是一愣。愣罢才晓得挣了挣,可没甩开。也只那么一霎,他耳畔的声息都寂了,唯合半句风语,相遇不相闻的,衔了刀兵,铮然一瞬划过他的脖颈。断浪喉下稍凉,头颅已冲天而起,胡乱飞得几丈远,又向草叶里滚了两滚,还来得及抬眼一瞥,瞧着碗大的疤,已焚了火起。麒麟血何等凌厉,不消片刻,把断浪千年鬼修,头身两处俱烧得成灰。
  就便宜了陌上一行闲花野草,同艳啊素的皆未及的,是寻常烟色,却不待隔年春归的,正发得极好。聂风喘了喘,撇了绝世,咳下半截子肺。他捻了一叹,依旧瞧他师兄。墓边桃杏结子可食,咕咚坠了一枚,砸在他师兄头上。
  奈何聂风早战得生息死枯,他离了坟茔遥遥不过几丈远,却已咫尺天涯的,划定前世今生来了。究竟他再也挪不到他师兄身边,替他一下一下,扪袖牵衣的,把他师兄鬓发上的杏啊花的,好好拂去了。聂风一笑,笑他自己命途至末,一辈子憾事剩了几多,但耿耿终不能放的,竟只余了这个。
  他还剩了一点回光气力,仍将他师兄看了又看,终于没及阖眼的,殁了息了。                    
  
  ☆、猫与引魂人
  聂风醒时,天竟已将晚入暮,他正往井畔立罢,庭下的草木结了一途霜,匾额仍朽了那个雨字。有人于前提灯负剑,与他把新月初上来了。聂风抬手拂了拂肩,检点了鬓发前襟。他死得狼狈,骨头还横在外边,落落坠了血。聂风觉着不好瞧,拿衣冠掩了掩,望他:“皇影,你是来接我了么?”
  皇影阶下折火无话。聂风挠头一笑:“皇影,怎么就天黑了?你是来给我照路的么?”
  引魂人噎着了,扭头看他。这么轻巧一眼都叫皇影踉跄两步,咣铛撞在廊下,勉强平了眉,哑声唤他:“聂兄弟。”
  聂风见刀客老将目色往他腹下肩上送,遂笼了袖:“皇影,你不必忧心,我已经不很痛了。”
  刀客抖了抖,瞧他发仍乌,衣仍素的,依旧善言善笑,同生时没两差的。一下子伤得更甚,跌了几丈来握他,别的言语未有,还只一句:“聂兄弟。”
  三字掏了一把灰。几千年的驹隙流光,他共多少魂啊魄的照过归途,却没怎料想有朝一日竟引了聂风上得道来。他一颤,慌得叫眉下沾一枚月,究竟湿了。皇影仓皇搭手一抹:“聂兄弟,你,你怎么!步惊云呢?”
  聂风乐了,看他:“皇影,这和他没关系。这是我的决定。”
  对了,这是他的决定。与许多旧事里话过的一样,聂风斟酌好的事,任谁拦了也不成的。皇影从前劝不动他,现下更劝不动他。年成早改弦易了帜,可皇影看他一笑,却懵懂还觉得,此夜和昨夜,和几千年的那一晚,并没有隔去多远的。彼时聂风也素衣,仍长发,枝上垂眉视下的,把明月送往他怀里来了。究竟他候了三千载,再多等几百年,亦无妨。
  聂风曾引灯照他,如今,轮到他来替他映这一途无明之路了。
  皇影默了默,瞧他:“聂兄弟,人,人去了,所见的,便都是黑的了。”
  聂风恍然:“那我还有时间么?我想,想回家看看。就一小会,不叫你左右为难的。”
  皇影拽灯一晃,天未雨的,却叫素纸罩子上挂两串痕。他瞒人拿袖子扪了,晓得聂风不愿见他这样难过,衣里掏了一枚通宝向井中投罢。半天浮了一朵千瓣花。刀客捞了,提聂风往鬓边簪着,握他:“聂兄弟,你随我来。”
  聂风叫他护了往城里行。沿道所见,与平日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了。他已瞧不着活人,只瞟得一长街的白纸黄钱,不少耳鼻渗血的新鬼正拎个兜儿来拾捡生计。可遇着皇影,俱都一愣,纷纷呜哩呜哩炸了,向树冠子上没了形迹。
  两人转过巷口,皇影将灯塞在他手里:“聂兄弟,你提了这个去,着意发上的花,待它落得尽了,你便,便不得不——”
  聂风看他把眉下一番苦痛挣得透了伤,都没将末句几字抠出喉来,心下酸得难受,半天不知怎么劝,只与他笑了:“皇影,我知道的,你等我便是。”
  聂风抵返家中,抬手关门,奈何一指戳墙里去了。他愣了愣,抿了唇。厅下易风神兽俱不在了,猫儿窝里他与易风置办的小毯子搅了一团,大抵走得太急。剑廿十三的瓷瓮亦是空的。他一叹,向屋内转了两圈。旁的没见,地上剩了一滩子玻璃碴儿,并几指血痕。想是步惊云已抽了身来。
  他虚虚把这个抚了抚,提灯床边坐了半天,鬓边上的花,时不与人的,一瓣一瓣落了再落。他抬手拂了,可不着一会的,又簌簌簇了满肩。他索性懒来理了,听凭它坠去。独个儿拖家带口的,将妖啊鬼的记挂了几遍。他们曾经这样那样的,疏影横斜在他的命途中,是他南风不解意,把一切都倏忽吹落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