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50章


步惊云,你!”
  师兄听他近前,身也没回了,横剑和鞘翻掌一撩,招啊势的更不太显,只一记,落得风雪多些,已把些岸边的火树斩得折了腰,嘎啦压了鬼差的衣角。马面慌了,摔得五岳朝天,叫川里的一众水鬼将热闹好瞧。
  师兄提了剑,众鬼不知他意欲何往。见他逢云过月的,竟掠到泉乡之主跟前来了。笑老头瞥他一叹:“步惊云。”
  师兄拽了簿子:“我不信。”
  笑老头扶额:“由不得你不信。”
  师兄瞪他:“你救我师弟。”
  笑三笑捻了杏子:“你在桥下,也见过梅花发了几回吧。”
  师兄没言语。先生劝他:“他谢了,他开了,枯荣兴衰的,你拦不得,随他去吧。再怎么好看,人间总留不住的。天命难违,你为此受尽剐刑,还看不透么?”
  师兄哂然:“什么天命?天命便是我要我师弟活着!”
  先生叫他呛得牙疼,抿了茶缓缓:“我真的救不了他,你还是快些投胎去,莫辜负了你师弟为你而死的一番苦心。”
  师兄默了默,心下刚生的五脏肺腑,有不如无的,又顷刻飞成灰了。他切齿一颤:“我不要他救我,我要他活着!”
  先生摊手:“他也要你活着,这如何是好?你不肯投胎,我便是欠了聂风。也罢,你想见你师弟,我同你说个去处。”
  便就共他指点了小蓬莱。师兄船也不寻了,草草向岸边掠。桥根上逢了一个青年,生得颇俊,模样似在何处曾见的。他没闲来管,展衣踏水的,往哪里行了。江畔众鬼都拿他望了。黄泉重,鸿毛不渡的,却叫他轻巧踩过去了。笑三笑在栏杆上磕了烟袋,要叹不叹的,“唉”了一声。
  师兄抵至小蓬莱时候,泉乡那边雨雪已是停了,嘤嘤鬼哭乱做一处,川下半峰的霜,新月怆然一坠,不知砸往哪个头上去,显见有谁摆明车马,与笑三笑寻衅为难来了。他懒得着意,只循阶寻他师弟。实则不消猜,往崖畔边上立了未倒,比什么都婆娑宜称的,便就是他师弟了。
  师兄道旁站了,遥遥望他,一双鸟儿吧嗒落在梢上。他同他师弟久来没见,一遇竟至如此境况。他踉跄两下,唤了一声:“风师弟。”
  他一说,仍有风,把几屑海棠瓣儿,素的白的,同他霜发极相称的,递往他肩头来了。他没动,不忍拂了去了。两相隔了老远半天,一句誓言故语都话不出口。师兄没奈何了,往他师弟跟前去。他行的每一步,都朝向他师弟了。如今他师弟动不了,无妨,他来了,他来了便好了。
  他于树底下停了,三两青梢,垂垂依依的,已落往他怀里来。师兄抚他一下,抿了唇:“风师弟,你我久别重逢,你竟没有什么与我说么?你这一年来,过得可好?”
  聂风无话,只摘空了枝,拿花缀在他的鬓边。时间总卷不走他师弟的样子。他一摸,晓得他师弟撩他,此时多半是要他笑的,便随他一乐,完了终究欲敛还颦的,拧眉:“我知道是你,我一看,便晓得是你了。你不说,不要紧,我有,我说,你听。”
  师兄噎了噎:“我很想你,你呢?”
  他问了,无人来应。唯得风,摧了一树花,拂一身还满的,落如雨。
  师兄拿衣袂给他接了,没叫他师弟砸到岩上去。他兜了一袖子,垂了眉:“你自也是很想我的。”
  他一抖,漏了几瓣儿下了地。他心疼得很,躬身拾了半天,续了:“风师弟,你不该救我,我想你活着。”
  师兄愣愣望他师弟:“我走时,是不是忘了与你说,我不愿你来救我。”
  可聂风孤行一意,他便是早来知晓了,也万分劝不住的。究竟抵至末了,他亦会同他师弟一并提剑上的。但如今终于不似往日,他替他顺了枝梢,拂罢根下叶上的尘灰,共昔年与他捋鬓整衣没两差的。他已敲定了,要在这里等他,等他师弟。哪儿也不去的,为他旱时凉时,乞雨乞晴,与他山中一生老来了。他心下早寒得没了声,一腔的怨啊愤的,搁都没处搁,他得生生受着。
  师兄抬头,摘了发里的花,捧着,半天怔了:“师弟,我话不多,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每天都说给你听。”
  便絮絮话了道下的桃李,杏花微雨,泉乡的雨啊雪的翻了天的,侵不到这里。又论了半山的云,眼见一只身长两米的白鸟咣铛坠在他师弟头上。师兄忧着它要把他师弟踩坏的,扪袖一拂,指风森森往人家爪子底下去了。
  白鸟懵了,没遇过这么不近鬼情的,“嘎”得一声叫他戳得坠了地,滚了半圈儿,化了一人,衣袂翩翩倒也翩翩的,就是忒素了些,烟髻一斜,胭脂也淡,竟是个姑娘,挑眉望他:“你是谁?”
  师兄瞥她:“你又是谁?”
  姑娘点了海棠:“这树怎么不能栖了?”
  师兄抱剑瞪他:“这树就是不能栖了,这是我师弟。”
  姑娘默了默:“你师弟是株海棠?我没见过化得这样好看的海棠。咳,阴城里没什么树,我明早要去赴个宴,想来求朵花。”
  师兄没话。姑娘望他:“不成吗?”
  师兄甩她一句:“这是我师弟。”
  显见便是大大的不允了。两人僵了半天,姑娘争他不过,要走。却起了一山的风,底下横塘十里随它揩得镜似,姑娘眼瞧着一枝越了师兄,簪艳带绿的,探往她去处来。
  姑娘大喜,晓得这是叫正主许了。师兄一拦,急了:“风师弟,你今日给了她,明日再来一位,你又与她,这花还开不开了!”
  唬得青梢一垂,凑在师兄颊边,蹭两下,约莫是个依偎意思。师兄叫他劝软了,叹了:“只此一次。”
  便叫它囫囵掐了一朵花儿,滚往师兄怀中去。师兄拈了,剑鞘上一放,横了与她:“你拿了就走吧。”
  姑娘欢喜收罢,顷刻添在额上,乌鬓冶花并了一衬,黛浓钗翠的,往发间婉转半截子风流,好看得很。她同两人礼了礼:“我唤做明月,山水有相逢,今日谢你们,再见。”
  师兄瞟了明月没话。没待得她去,道上又新至了两人。明月看得真切,“咦”了一句:“怎么又来一个你?”
  师兄无语。笑三笑引了步惊云崖上来。步惊云见了聂风,撇了先生要掠将过去。半途叫师兄挡了。步惊云瞟他。一双对望半晌。明月瞧着憋不住笑。两人彼此一照,镜里镜外,莫论眉目,便连叫人一见心凉的阵仗,袖子里含的那点子霜雪怨怼,都委实差不着半分的。
  师兄瞥他,愣了:“我的绝世。”
  步惊云摘剑望他,搭眼把他鬓边那一盏花瞧了又瞧:“我的风。”
  师兄抿唇一退。步惊云行了两步,向聂风身畔立了,抚了抚他,一哽,没了话。半天才一句:“我寻到你了。”
  完了还有话:“没关系,我已寻到你了。”
  他说完。聂风没声儿,且避且迎的,把枝梢扪了扪,挣得一撇的叶落。步惊云捻了,明白他的沉默,垂眉:“我不怪你,我从来不怪你,你不要这样,风,你说话。”
  明月扯了先生撇嘴:“这人莫不是疯了,树怎么会说话。”
  先生嗑烟一笑。
  步惊云抖了抖,扶了枝:“你诓我,我不怨你。风,你说话啊!”
  聂风听了,稍来挂了花,往青梢底下,隔篱挑夜灯的,绽过几朵,又落他一袖西陵雪。师兄几丈之外拄了剑,望他:“我似曾见过你。”
  步惊云扭头看他,看这个他曾甘愿为谁演过的,再怎么像也不像的角色。他挑眉,哂然:“你知道我是谁么?”
  师兄一愣,扣不准他的话外音谱在哪里,大奇:“什么?”
  步惊云瞟他。两人又拿眼对上了,彼此一望,能看尽日升月落的,双双没了话。师兄怔了怔,抚了鬓角的花:“我是他师兄。”
  步惊云晓得,他自然晓得。聂风有意无意的,同他话了多少次了。他听也不想听,如今一见,心下零碎起了什么。师兄一瞬亦省得了何事,没了言语。半天错目望了先生:“做什么?”
  笑三笑一咳,一双步惊云往前边横了,再叫两对眼刀半剐不剐的,向他脖子上一搭,当真寒得很,便敛了衣:“你们不是要救聂风么?你俩,咳,原就是同一个人,待我念个咒儿,将你们合与一处,来与聂风平摊了这封固之刑。如此算来,只需捱过五百年便可投胎了,真是划算得紧。”
  明月愣了:“合与一处的人,那到底算是谁了?”
  笑三笑哑然,他扪袖扪了半天:“我也说不清。按理说了,这,既是步惊云,又是聂风他师兄。可步惊云本就是聂风他师兄,总之嘛,咳,就那样了。”
  明月拧眉:“哪样了?”
  笑三笑又低头啜烟来了。                    
  
  ☆、连枝
  步惊云搭眼瞟了师兄,无话。师兄也哑了半天,转来瞪了先生:“他就是我了么?”
  先生啜烟一笑:“你们还有想问的,想说的,趁早论了,迟些,便谈也谈不起了。”
  步惊云没言语。他并不是无法明白了,可对着聂风他师兄,他多是道不清的。师兄现下簪了花,跟前戳了,便也捅到他心上来了,叫他晓得,他往瓶子里边临池横剑,一字字同自己山南山北捣腾不清的时候,他惜着寒星将坠,一分分待了晓月新凉,把今日昨日明日朝朝暮暮数得眼倦的时候,他向岩底避霜避雪,一次次问石石不语,看不尽花散人孤上灯初的时候,总还有人,总还有另一个他自己,得了他所想的,所要的,所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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