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49章


旧官儿将这地管得不好。老有些陈年冤煞,长舌利爪,恃武行凶,劝也劝不着,总寻了新鬼作乐,忒不好相与。笑三笑是个挑秤的,不识得舞刀弄剑,压不住。叫他们两天一小闹五天一逼宫的,把个往生之世搅得乌烟瘴气,不少马面牛头受不住,自来拔舌卸角,挂了任去。
  步惊云看他:“你救我师弟。”
  先生笑了:“好,好好,我就等你这一句。三千年,三千年你替我肃清泉乡,我与你师弟寻个人家。”
  笑三笑究竟小觑了他。步惊云从前便有凌厉手段,如今没了顾忌,拎了绝世,披过灰袍,十日挑下南桥四鬼,五天剑毙河东水魂。阴城本是冤煞老窝,不归笑三笑所辖。他一人独往,摆阵墙外,不消半月,已屠得寸草难生。
  彼时他不哭死神的名头,便已鹊起来了,凡奈何水经行处,少不得都有他的传说。论他霜发寒衣,一剑绝世,笑也不笑,与悲欢都不及的。他要寻的仇,要斩的头,没谁能挡的。他不杀鬼的时候,惯往岩边坐了,折了火下的枝,仍刻他师弟。
  凶煞头头眼瞧着耗不太过,仓皇拜出城去。要谈。步惊云最懒同人大费口舌,没闲理他,手起剑落,拎了余骨与笑三笑交了差。先生且惊且喜,着人驱了道上瘴气,得巧把没轮得投胎的新鬼迁将过去。笑三笑旧伤既除,哈哈乐了。步惊云负了绝世,酒水未饮,与他拱手别了,已往泉乡尽处行了。
  阴城其后,剩一个寻常连千年冤煞都不见影的地界,唤做怨涧,湍了化骨成石的河,湖底伏了一枚万岁龙鱉,吃鬼,生四头八足,壳厚百丈,鳞以铁铸,嗷呜一口可吞三山,厉害得紧。步惊云一走五百载。时不时仍叫新的音信往市井里来,只说不哭死神还仗剑独身的,捱过这一年年日如三秋。泉乡但有不宁定处,便就有他了。
  别的越论越玄,阴城不少女鬼工于刀笔,写了几本册子以谘谈笑的。开篇多是一位姿容艳绝的姑娘,某日叫冤煞堵巷子里,言语调戏两番,手脚还没动上,就叫不哭死神一剑劈了。往后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鸳鸯眷侣浪迹天涯去了。想是何处都没两差的,凡及盛世安年,总需有这么样的八卦,叫乡民津津乐道的,以饕口里淡出的鸟来。大抵众鬼都曾叹过,以为英雄合该有妻有儿,怎可一人行满千山,徒留万古孤篷,永世寂楚的。
  笑三笑颇满意,究竟步惊云替他解罢心腹之患,还顺手搭救了泉乡贫瘠的精神生活,简直功在当代与千秋。
  有了姑娘,自也有公子的,走的便是斗折蛇行的路子,词用得甚狠,诸如“今时春阴,门巷花落,不哭死神娶了他的第三百七十八位男妻”云云。翻阅哄抢者忒众。
  剩了笑三笑还稍来想了旁的,拈一瓣儿早花,叹了叹他,一人独剑,叫雪霜侵鬓的,听虫声雨落,敲空山。千百年的伤啊痛啊,独个儿扯布一掩,要谁都瞧不出一屑屑来。他行南行北,为敌为客,故道上偶得有火,照了他那袭让血絮絮染黑了的袍子。他不冷,冷也不冷的,念他师弟,于今夜,于往去的每一夜,还有没处寄的春夏秋冬四时八节,正向哪里,在何人身边,安了眠了。
  他师弟该将他忘了,无妨,他还记得。步惊云垂了眉,借灯扯月的,掏了怀里的木头人,凿上那一寸发痕。
  五百年后他拎了龙鳖的四颗头颅,咕咚砸在笑三笑案边:“我要去寻我师弟。”
  笑三笑正写书卷,望他一愣:“可你已应了我,三千年。”
  步惊云瞥他:“泉乡已定,你还怕什么?”
  笑三笑摊手:“不是怕什么。有些东西未待惊蛰,现下总是看不着的。”
  步惊云默了默,仍说:“我要去寻我师弟。”
  笑三笑住了笔:“也成,你的确助我良多。但你晓得,泉乡之下,凡事都得有规有矩,这秤么,竖在此地,不是弄着玩的。”
  步惊云笼了袖:“你还想要什么?”
  笑三笑乐了:“你要去寻你师弟,可我难保日后用不着你,步惊云,你只能走一半。”
  步惊云愣了。笑三笑续着与他来解:“我将你三魂七魄剖了,一半与你去找你师弟,另一半叫我收在瓶子里。你也不必再四处奔劳东西,免受羁旅之苦,如何?”
  他嗤笑:“好。”
  究竟泉乡与瓶内,方寸千里,没了聂风,十载云山也好,万重雪霜也罢,春多都成秋冬,良辰只在镜中,他瞧了碰了,碎一水的白,俱是无明,俱是生疏,哪里更有半分区别呢。
  笑三笑话至此处,又叹:“步惊云,你如今晓得了,为何我救不了聂风。不是我不救,是我救不起。他担了他师兄的夙缘,亦担了你的,个中所涉之事,委实奇多。真真说起,你与他师兄,实则便是一人了,不过两千五百年前,你执意随你师弟而去,我要留你,别无办法而已。”
  步惊云心下一下子哐当翻倒了什么,他几乎想瞒了自己,诓了自己,囫囵把这个掠将过去。他行遍了世上的路,亦曾误情深与白头,他叩响了千山的静,也看倦了人间的景,他晓得了野心的因果,更写尽了第十三封遗墨,可他如今一瞬跌在方圆之内,竟无可进退了。
  他结结实实愣了,叫先生话得绽了花,不知信与未信,默了半天,扶了剑,一笑没笑的,哂然。
  先生望他:“我知道你不愿认。你避讳他师兄避讳得紧,怕也没能料想,早多少年前,你与他师兄却为一体同心的。”
  步惊云半天横了绝世,剐他:“妄论我是谁,笑老头,你说这个,说我是他师兄?我是他师兄便如何,我不是他师兄又如何?我为人为鬼的根基,对风的情意,可会因此而更改半分?我步惊云湍行于世,哪里论得到你来置喙了!”
  笑三笑扶额。步惊云嗤笑:“我还是那句话,你救风,泉乡便能多几个天长地久,你不救,就叫它在此覆灭罢!我三千年前曾亲手挽它于水火之中,如今再叫我把它射落,不正合了你执意的因果么!”
  笑三笑听了一颤,半天跌在椅下。他本是泉乡主人,端得是四平八稳,五岳朝天的,山崩不乱,现今终于至暮将老,受不太住,扶案歪了歪:“步惊云,你要救风。我还有一法。”
  步惊云拽剑没动。笑三笑避了刃锋,摸了簿子:“我说了,聂风担了你二人的因果,牵扯良多,受九百九十八年封固之刑,正往小蓬莱上化了海棠。”
  步惊云眉上沉了,掌指一动,已把奈何桥两串儿栏杆并了岸边一盏孤峰,剐了半截子下来,哐当一下砸在川中,惹了不少白鬼浮将出水,提了脑袋嘤嘤的哭,叫山河月迟的,寂寂雪尽了。
  笑三笑急了:“步惊云,你听我说完。你要救他,只得一途,我与你施咒,你与他共受了这千年苦刑,你俩各承一半,你可愿意?”
  步惊云瞟他。笑三笑添一句:“除此之外,你已没得选了。步惊云,我不唬你,你便是真把泉乡拆了,我也只有这一句。反倒可怜了聂风,他一棵树,引火烧身的,更无处去了。”
  步惊云拧眉:“说,从‘但是’开始说。”
  笑三笑哑然,半天续了:“但你不是整身,现下还不能同聂风抵了五百载草木之刑。你要行此法,需得与他云师兄并魂结魄。”
  步惊云撤剑,平了衣襟:“他师兄呢?”
  笑三笑得空抿了茶:“他刚自黄泉里上来,接了阴骨,本该到轮回台转生,却偏要寻聂风,现下,早往小蓬莱赶了。我引你去见他。”
  
  ☆、请个假
  那个~明天考试~所以今天就不更了~
  倒数第二章星期六更~么么哒~~(果然还是赶不上老马的结局了,唉~                    
  
  ☆、海棠
  他云师兄叫人捞了往岸上一戳,骨头森森的素,嘎啦嘎啦掉了两截下来。他拾了,没动。马面给他递了一盏茶。他咣铛吞了,还愣。半天叫筋血皮肉缠上了脚。桥洞下边一群水鬼,有事没事的搭眼瞧他,呜哩呜哩论了几句,很有些倾羡之意。
  师兄套了一截子霜衣,拈杯。马面一旁笑了:“成了,你现在生了阴骨,魂魄已全,即刻便随我去轮回台吧,耽误时辰可是大大不好。”
  他听了没动:“我师弟。”
  马面不懂:“什么?”
  师兄又添一句:“我要再往人间,去看看我师弟。”
  马面“啧”了一声。师兄瞟他,无话。鬼差没法奈他何了,自怀里掏了簿子:“这世道,一个个把兄弟情义都混得难分难舍的,不久前我还遇见一个新鬼,长发,生得好看,笑起来眉下扑哧扑哧掉星星。说要寻他师兄,唉,可惜。”
  他叹完一笑:“你师弟唤做什么呀?”
  师兄笼袖子拂了肩上的雪,半天说了:“聂风。”
  马面愣了:“聂风?不成不成,他已经死了,你见不着他了,你快随我投胎去才是正经。”
  师兄叫他砸得一晃,拽他拧了眉。他才从黄泉底下上来,还挂了不渝的冷,如今一怒起来,手里纵然不曾握了剑啊刀的,可性情搁那儿了,很叫人望了心凉。便就是马面久经阵仗,也不太消受得起这个,颤了颤:“怎,怎么了?”
  师兄没话,反手扯了簿子来瞧。上边用朱笔细细描了聂风的名姓生平,连带着断浪一干旧事俱切切批了,论一字曰亡,时日么,便就是今晨了。他揣了书卷,拽得马面的佩剑向桥边去。鬼差惊了,急急于后拦他:“你,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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