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过,世间的风刀雪剑并未收敛。
远在千里之外的东临葛那州十城,仍是风雪肆虐,封霜万里,天地上下唯有一片白。
已到这个时日,葛那州十城尽管仍是紧锁城门,但是城楼上的守兵却因为连日来城外的震天军鼓声扰得疲惫不堪。就连坐在守城府大鱼大肉不披风霜的真静王亦被扰得日夜不得眠,显得眼泡浮肿,气虚神散。
毕竟那围在城外的是多年前就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面阎罗。就算明知道他是在故意虚张声势来扰乱城内守军的心神,让他们疲于奔命,可是他仍是不敢松懈,因为以他对鬼面阎罗的了解,此人心术从来都是令人难以捉摸,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起真正的进攻,不得不随时严防死守。
城外大营帐内,刚才诸位将领一番争辩仍未让坐于上首的方篱笙松口即刻发动进攻,众人来时的士气高昂又被压回体内,个个像憋屈的小媳妇般陆续退了出去。
直到最后一人离开,高山才上前对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的方篱笙道:“不怪他们争论,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您还不下令进攻,会影响士气的。”
方篱笙微睁开眼,“你特意留下来说道,我看不是影响士气,而是你沉不住气。”
高山窘迫一笑,“殿下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我怕时间拖得长了,对皇上不利。”
方篱笙悠然道:“我心中有数,时机到了,事就成了。”
高山实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着急道:“殿下给说个具体时间,不然这么下去,我想我和下面的人都要急白头发了。”
方篱笙叹了口气,“说你沉不住气,你还不承认。好吧,我的目的是尽量少流血就能顺利攻入城中,但是还要顾及我父皇的安全,所以你让下面的人不要干急,最多不出十天,事情就会有大转机。”
总算得了这么个确切消息,受众人所托的高山暗松了口气,这时方篱笙忽然问道:“怒叔还没回来?”
高山知他问怒叔其实就是在问大泽那边的事情,因为大泽那边已经很久没传消息过来,两天前怒叔被特意派往潼临关,以期能打探到一点大泽京城的动向。
“上午的时候已经接到怒叔的飞鸽传书,说是下午回,差不多就这会儿吧。”
他正说着,营帐门口就已经飞快卷进来一个人,正是风霜满面的怒叔。
“让殿下久等了,不过这次消息传得如此迟滞,实是因为神风营的人说那边有人把他们盯得极紧,不敢随便传消息过来,怕被人截留。幸得龙九、龙十齐齐出了京城,两人以声东击西之势才派人将消息传了来。”
怒叔似知方篱笙心焦,人还没站稳,就将那边久未消息的原因说了出来。
“说吧,那边情况现在怎么样了?”方篱笙面上波澜不惊。
怒叔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第一是西齐太子病愈,果然借殿下您的助力在大泽京城脱困而出,现在他已经迎娶了安宁公主,正回西齐。”
“第二是七小姐混在他们的队伍中业已出京,本来跟着出京的龙九龙十要带人跟上去,但是仍是担心被人盯着,只让神风营的人跟了上去,他们去了相岔的方向。”
“第三是楚明秋已一面顺应民心处理掉了陈太后和楚明寒,帮楚家找回了一些颜面,一面仍派人在四处搜查楚霸的下落,名誉是接楚霸回朝,不过外界怀疑他实是剿灭,所以楚霸一干人完全不见露面。”
“第四是楚明秋已派了御史中丞谢俊之、兵部李大人、刑部黄大人和他的亲信贤王去南门关撤花胜南的职,估计到时候已与苏植勾结的花胜南会绝地反击,南门关将有一场大战。”
“第五是龙七居然有了消息,他传出的只有简短六个字:冥欢已有消息。”
“第六是正善那边也传回了个古怪消息,说是他偶见安平王世子黎司桐出没在大泽西部地区,行踪极为神秘。然后他好像有了什么重大发现,目前已联系不上。”
怒叔一口气拣紧要的消息说了出来,然后抬头直观隐在面具后面的方篱笙的反应。
方篱笙微闭了会眼,似在将这些消息在脑中消化,稍后才见他睁开眼缓缓道:“之前没想到作为大国师和天道宗传人,还懂得很多歪门邪道之术,以他的聪明,说不定还浸淫得很深。其实西齐太子中了噬心缩筋蛊,就算他毒术了得,花著雨医术独步,但是噬心缩筋蛊是秦惑所创,肯定是相当刁钻之物,医毒之术不可能解得了,苏植不说立马丧命,但是也绝难拖过两个月。所以我可以据此断定,苏植一定懂得巫蛊之术。在这个世间,现在除了岭南的兰陵王一脉,再就是与天道宗同样延续几百年的山阴派一脉。兰陵王偏安一隅,而山阴派人才凋零,二十多年前的分支阴癸派传人五毒教主已叫李虚子打得筋脉尽散,内功全失……怪不得找不着他,难道他逃去了西齐,苏植是他的传人?”
他最后几句似乎在自问自答,分明他在藉此思索更深远的事。
怒叔可没他想得那么深远,不解道:“殿下既然认为苏植难以拖过两个月,为何之前还要助他脱困?”
方篱笙抬目笑道:“他不脱困,花著雨岂不是一直要困在大泽京城?助他也就是助花著雨。我只是判断他会以两个月为期限,奋进全力突围,没料到他还能悠哉游哉娶了公主回西齐。这不得不令我对他刮目相看,这个人看来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本事,可能要让秦惑开始头痛了。”
方篱笙难得夸赞一个人,一时间,怒叔也觉得被称为毒太子的苏植有些了不起。
方篱笙接着道:“龙九龙十能谨慎行事很不错,你稍后传信过去,叫他们先不要和花著雨会合,让花著雨继续和苏植一起西行,叮嘱花著雨不要担心冥欢的事,我这里事了之后,会亲自去大泽找人。”
怒叔闻言急了,“那苏植多次要掳走七小姐,居心叵测,怎可让七小姐跟他去西齐?殿下是糊涂了么?”
高山也认为方篱笙此举不合常理,疑惑道:“难道殿下有什么计划?”
方篱笙摇头,“她跟着苏植安全不安全,我心里有数,只管如此传就是。”他的眼里露出缅怀之色,有些事,只有他这个经历过的人才清楚。
怒叔和高山互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迷惑,实在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好在龙七已传出了消息,说明他仍在秦惑身边。有他在,我相信冥欢不会被秦惑怎么样,到时候我去大泽找人也不至于太困难。”方篱笙眸光柔和,“希望他安然无恙,不然到时候我也不好对老北冥交待了。”
他顿了一下又吩咐道:“至于大泽内政的事,我们就不要插手,他们乱的时候,我们东临也正好进行整顿,两不相干。不过回头传令,得把睿郡主贺兰晴那边盯着点,一有什么动向,立即上报。”
怒叔忙应道:“是。”
“还有,现在就着人联系岭南的兰陵王,并且递上我的名帖,说我不日就会亲自到访。”
高山一愣,“殿下为什么找兰陵王?”
方篱笙微眯了眼,“谢俊之这个时候被派往南方,如果不是楚明秋特意为之,也一定是他人另有什么阴谋。有些事我不得不防……你们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怒叔深知这位主子深谋远虑,从不做无用之功,当下也应了。
此时外面又传来了震天响的军鼓声,一阵比一阵急促,方篱笙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要处理的事还真多,看来得尽快结束这里的事才成。”
高山和怒叔不知他说的尽快是多快,只是在七天之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葛那州十城里突然传出高亢的喧嚣声。紧跟着不久前运到的一个用红布遮住的战车在方篱笙的指挥下被推到城门前,有人点燃引信,然后大团火光带着巨响之后,对面厚实的城门居然被轰出了一个大窟窿。
城楼上准备搭弓射箭的所有守军皆呆愣住,这究竟是什么神器,历来攻城不是擂木撞城门,再用血肉之躯架起云梯攻城楼吗?哪有用这种怪物一下就轰开城门,挥了铁骑就往里攻的道理?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城门业已被火炮连轰之下彻底大开,压抑多时的诸军顿时士气高昂,一声令下之后,迅急就朝里面攻去。
这些进了城的铁骑并未对那些惊吓不已的守军进行撕杀,只见一个身材高魁之人掠上城楼,声音似洪钟般大声道:“诸位不必再为叛贼真静王卖命,不用担心叛贼真静王拿诸位的家眷作要胁,因为我们神勇无敌的鬼面太子已经直逼守城府,不用多长时间,真静王就会被擒下,诸位就可以一解多日来的欺压,等定安侯回来,大家又可以回到以前富足的日子,与家人团聚,再也不用这般日夜被人押在城楼上与自己人对峙了。”
意欲上前迎敌的守军顿时个个慢了步子。确实,鬼面太子在东临享誉二十多年,这葛那州十城如果当初没有他,他们又怎么居住得进来,带着家小安居乐业?如今真静王叛乱,押了他们这么多人作赌注,日日为他卖命,他们何尝愿意?只是为了亲人,不得不做这违心的事,现在如天神一般的鬼面太子已经回来,只那轰开城门的神器已叫人心折,若他真能拿下真静王,他们何必再与自己人倒戈相向?
众人正犹豫之际,只见一铁骑自火光中从城门朝主街飞驰而去,那人面上戴着银色面具,身形俊逸,长袍翻飞,带着凛冽的杀气,就若多年前领军血战于战场的那道神勇的身影,年龄稍长的人似乎回到了那样艰苦却叫人热血沸腾的年月……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出声,“是我们的太子……”
“真的是太子……”
“太子竟然打败李虚子真的回来了……”
在这一瞬间,众人不自觉放下手中兵器,痴痴望向那直奔守城府而去身影,他们的眼中渐渐点燃了希望之光。
方篱笙带着一支铁骑飞驰到守城府前,他一挥手,那些跃跃欲试的铁骑顿时上前与守在守城府周围真静王亲兵战在一起。一时间,金铁交鸣声,骨肉刺入声,惨叫声,哀嚎声,血流声交替响应,不多会,刺骨的寒风又将那浓烈的血腥味冻住,空气中紧紧弥漫着悚人的肃杀之气……
夜空中有秃鹰扑腾长鸣,死亡的气息迅速笼罩……
就在这时,只见一人蓦然翻上屋顶,那人手中执一杖,杖头挑了一人头高声道:“真静王已被我斩首,各位啰喽还不束手就擒?”
一个真静王亲卫抬眼一看,果然见双目圆睁的真静王肥硕的头颅被人一根烧火棍上,再看那执烧火棍的人,居然是厨房的驼背烧火老苍头,他不由虚晃一招退身骇声道:“老苍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拿一个假的真静王头颅来骗人,是嫌命长吗?”
其他人自也不相信那个驼背烧火老苍头会杀了真静王,尽管此时他的驼背已直,目如猎豹,可是真静王身前护卫无数,他一个烧火头绝难得手!
老苍头把烧火棍朝瓦片上一拄,指着下面的人仰天哈哈大笑,“好些无知小儿。可知老子当年追随太子爷打天下的时候你们这些无知小儿还在吃奶,如今爷爷站在你们面前,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居然说老子骗人?可知爷爷当年索命刀下夺了多少亡魂?”
有人惊道:“索命刀?雄霸?”
雄霸当年可是鬼面太子的左膀右臂,每一场战役,都是他率头冲锋陷阵,刀快臂力大,所到之处,死伤大片,无人能敌。如果眼前的老苍头真是雄霸,重围之下杀一个真静王还真是有可能,可是他怎么又变了守城府的一个烧火老苍头?
包括高山在内的各位将领,一时也对雄霸的出现充满了无边的疑惑。
“雄霸自我与李虚子铁石阵一战后就隐身于葛那州十城等我。我自铁石阵出来后,本不欲打扰他,想让他就此安静度过余生。料不到真静王作死,跑到他刀下,不过也正是他一展雄风的时候。”临立于风中的方篱笙突然开口,他目光徐徐扫过众人脸面,“不知谁还对此产生怀疑?”
在场的高山顿时恍然,怪不得之前君宝建议从浆洗池悄然攻入殿下会反对,原来殿下已事先就下了一步稳棋。
而众亲卫兵一听真的是雄霸亲自出手,便不再怀疑那根烧火棍上的头颅乃真静王所有。
方篱笙纵观众人神情后淡声道:“真静王被斩,如果还有人敢抵抗,杀无赦!如有人不想再流血,就弃械投降。”
领头人已死,再战下去已无意义,众亲卫兵为保命,毫不犹豫就丢掉手中刀枪,任由被人捆绑俘虏。
见场面已被控制,雄霸从屋面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在方篱笙面前道:“雄霸幸不辱命,得了殿下手谕后就立即着手,总算斩了真静王这个乱臣贼子,没让他酿出大的乱子。”
方篱笙颔首,“我父皇被他藏到了哪里?”
雄霸面上有些为难,高山见状脸色大变,“难道皇上已经……”
雄霸摇头,“不是。据我多日观察,真静王本是将皇上关在他书房后面的一个密室里,今日我瞅准机会突然杀进去的时候,竟然从真静王屋里冲出三四个红衣妖人。他们轻功颇高,并未与我打斗就逃了。待我杀了真静王去密室看,却不见皇上,不知被真静王藏去了哪里。”
站在寒风中的诸将都怔住,太子殿下既然派了多年未现面的雄霸出手,定是早有万无一失的谋算。现在突然失了皇上的踪影,这该如何是好?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方篱笙,但见面具下的他眼神沉冷,众人不由心头发紧,不约而同齐噤了声。
良久,才见方篱笙扶起雄霸,不疾不徐道:“你看见的红衣妖人到底是三个还是四个?”
他的声音温和,像春天暖暖拂来的风,让人安定不少。
自责不已的雄霸想了想,“应该是四个,其中一个似乎受了伤,头发垂面,是被人扶出去的。”
怒叔吃惊道:“难道这个头发垂面的就是皇上?这些红衣妖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掳走皇上?”
高山却咦道:“红衣妖人?这名字好熟悉?”
他猛然一拍头,“对了,当日对北冥使团斩尽杀绝的也是红衣妖人,难道是同一伙人?掳走皇上有什么目的?”
方篱笙紧抿的唇角一勾,似乎心里已想到什么,回头缓声对诸将领道:“事已至此,大家不必再多想。现在真静王已伏诛,城已在我们控制之中,望大家齐心协力一同处理好善后的事,安抚好民心。”
“是!”诸将齐声相应。
高山和怒叔自然不相信方篱笙会放弃皇上不管,果然,第三日,方篱笙就带了当初回来时的人,一起朝大泽潜行。
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如今已是二月底,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大泽京城仍笼罩在一片寒意之中。
睿郡主府,腆着一个大肚子正在倚窗做着婴儿衣物的贺兰晴停下手中的活,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腰,对旁边的琥珀说道;“你再去门房问问,今日可有姑爷的来信?”
琥珀起身笑道:“郡主才给姑爷去信几日?就算这传信的有千里马,这会儿姑爷的信也应该还在路上跑着。郡主就不要整日价的盼了。”
“不是。”贺兰晴揉了揉眼皮,“我这眼皮自昨晚起老跳,总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怕有什么事发生。再说就算我不特意去信告知他表妹已经成亲的事,他去了这么些时间,也当该给我来信报平安的不是?”
琥珀也不敢确定起来。因为姑爷和贤王出门近两个月,一直都没有信回来。要说这两个月就算速度再慢,也应该到早到南门关了吧,难道那花胜南不愿押解回京,出了什么纰漏?
下个月就是郡主的产期,为了不让月如再在府里惹出什么幺蛾子,郡主以极快的速度就将她嫁去了张主薄,郡主一大阵忙完闲下来,可是特别盼着姑爷的音信……
“郡主,老夫人给您送补汤来了。”
这时郝嬷嬷打了帘子,引了谢老夫人和一个端着托盘的婆子进来。
贺兰晴不敢托大,赶紧起身,“娘,这么天寒地冻的,您在屋里歇着,该是媳妇去奉侍您才是。”
谢老夫人从婆子的手里接过托盘,笑得慈眉善目,“现在俊儿出了远门,你又马上要生产了,不是我这个老婆子来照顾你,谁来照顾你?来来来,这是为娘清早亲生炖的老母鸡,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们那有钱人家的新产妇都会多吃这个,说是生产的时候就有力气。我那时候生俊儿的时候,我婆母也炖了这种汤,结果生起俊儿来相当顺利……你来吃点,看看味道如何?”
“媳妇什么都不懂,谢谢娘如此悉心。”贺兰晴好不感动。看来把月如紧快嫁出去是对的。自月如出嫁后,谢老夫人就对她好了很多,每日都会嘘寒问暖,无论是从吃的穿的,还是从身体上都照顾得特别细心,这让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一家人的温情。
琥珀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赶紧给盛了一碗递给贺兰晴,贺兰晴尝了一口,回味了一下,立即弯眼甜笑道:“娘的手艺真是不错,这汤又浓又香,肉滑不腻口,真是好吃。娘也一起来一碗吧?”
谢老夫人笑逐颜开,“还有还有,如果真是好吃,这一盅你就全包了。回头每天早上娘都会给你炖,到时候一定要顺顺当当给我们谢家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来。”
旁边那婆子拍马屁道:“那是自然了。您看郡主的肚滚圆的,依我们的经验,非是个儿子不可。”
贺兰晴脸上一僵,她们这么说,如果生的是女儿怎么办?
谢老夫人似乎看出她的顾虑,白了那婆子一眼,“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我们谢家的骨肉,该一样捧在手里疼着。就算是生的女儿,我们俊儿和郡主难道以后都不生养了吗?日子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一胎不是?”
那婆子自知说错了话,赶紧跪下自打了一个嘴巴,“是奴婢说错了,请老夫人责罚。”
谢老夫人挥挥手,“罢了罢了,这个时候该给郡主积福德,你这张贫嘴还不值当我来责罚。”
贺兰晴见谢老夫人无时无刻都在维护她,生恐她受了委屈,心里更是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对谢老夫人好。
谢老夫人看着她把一碗汤喝完后又问询了一些其他生活琐事,便起身告辞。
也不让贺兰晴送,说是外面天冷,只让郝嬷嬷把她出院子,便有人抬来软轿拥她回去。
等回了暖室,谢老夫人的一张脸就冷了下来,对候在旁边的婆子说道:“表小姐那边还没有回信?”
那婆子谨慎道:“还没有。”
谢老夫人一哼,“这丫头嫁出去后连做事都不利索了。你现在去一趟张主薄家,对张家人就说是给表小姐送点衣物,见到表小姐后叫她尽快给我把地方找好。不然到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
“是。奴婢一定一字不漏把老夫人的话传给表小姐。”那婆子应声退了出去。
谢老夫人垂目刮着杯中茶叶,眼里露出一抹阴沉,一个巫女还想生养谢家子嗣,有那资格么?生个女儿也就罢了,若是生了男娃……
她大大喝了一口热茶,只觉今日这参茶份外好喝。
夜深人静,贺兰晴把琥珀和郝嬷嬷都去睡了,她因为担心谢俊之却了无睡意,于是点了灯,披衣倚在床上翻看一本杂记。
不知为何,这本算是写得趣味十足的书她却看不进去,正心烦意乱,忽然发觉窗子上有响动,正要喝问,不料灯影摇曳间,一条人影已卷了进来,“不要叫,是我。”
这个声音是她熟识的,定睛一看,果然是多日不见的楚明秋。
此时楚明秋一身绽青深衣,外罩黑貂斗篷,在灯光下,更显得他身形挺拔,颜如玉雕。只是细看之下,他眉梢眼角虽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却清瘦了几分。
想到上次在皇宫发生的事,贺兰晴对他就没好脸色,放下书不悦道:“你来干什么?这半夜三更,也不怕被人撞见说闲话?”
说到这里,她也觉她倚在床上,孤男寡妇不合规矩,以谢俊之重礼重教的性格,若是叫他知道,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大事。
她赶紧掀了被子就要起来。
楚明秋一把按住她,“这周围都是我的人,谁会撞见?我只是和你说会话,马上就走,你不用起身。”
贺兰晴并不是一个太拘礼的人,赶上确实天寒,便顺势又把被子盖上了。
楚明秋见她依言,不禁由衷一笑,换了旁的女子,礼仪道德一大堆,他肯定要大费口舌。可是这贺兰晴毕竟不是旁的女子,她不拘俗礼,率直,纯真,敢于表现真实的自我——如果不是这种性子的人,或许他今晚也不会想到到这里来。
他说只是来说话,却站在床边打量着室内陈设并不说话,贺兰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当她看到他斗篷下穿着的绽青袍子针脚粗糙,襟边绣的五彩祥云也难看至极,不由脸一红,“这袍子这么难看,你还穿在身上,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袍子她是认得的,正是她亲手所做。
上次他在猎场拼命救了她后,虽然嘴上不说,她觉得她还是应该谢谢他。于是有一次对他说,她这个人恩怨分明,他对她有救命之恩,他想她怎样谢他?
楚明秋只毫不在意道,说他什么都有,不用她谢。
不谢岂非让她心里搁着这事难受。她左想右想,记得那日他救她时衣裳被挂破,为表诚意,便亲手做了一件外袍给他送去——料子虽好,手工极差,她自没准备他穿,只不过藉此表示她用心了。
没想到,他竟然光明堂煌的穿了出来。
楚明秋听她说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袍子,哑然失笑,这袍子确实难看,可是却是有人第一次关注到他曾衣裳破败过。
小时候在皇宫的时候,父皇高高在上,威严无比,自不会管他的生活起居。他被婧皇后养在膝下,却不知为何,婧皇后宁愿关注文贵妃的儿子楚霸,也并不会多管管他。她虽然从来没罚过他骂过他,可是他宁愿她像对楚霸一样罚他责备他。那种疏淡,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无根的浮萍。
他不受帝后待见,那些踩低捧高的宫人又如何会待见他?自也不会关心他饿了疼了冻了。
稍大后,他渐渐知道了权势的重要,也渐渐崭露头角,那些宫人在他的冷厉之下变得战战兢兢,任何东西,他只要下令,便立即会给送上来,却依然只惧于他的权势,又何来真正关心过他需要什么?
那日他被人从深崖下救出,父皇母后并未多问他什么,受伤与否?只是一心围着楚霸的事打转……而贺兰晴虽然大大咧咧,性格风风火火,可是她注意到了。
这件衣裳……是他人生第一次收到的最昂贵的礼物。
“确实太难看,不过好在还暖和,这寒天里穿,倒也不至于冻着。”楚明秋漫不经心答着她的话。
贺兰晴有几分得意,那是自然暖和了,她亲自铺的蚕丝棉,又轻薄又保暖,别人做的衣裳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做的衣裳却是反之,实用就行了。
楚明秋看着她自得的笑颜,心情更是熨帖,“上次在皇宫的事,真是抱歉。好在谢俊之并未误会,你们没生出什么事端,不然这次我也不好意思派他去南门关了。”
“你还说。”一提到谢俊之贺兰晴就来了怒气,“俊之只不过一介文弱书生,你让他去南门关撤花胜南的职,不是故意在给他找麻烦么?”
楚明秋眼色微沉,“谢俊之目前是我最信任的人,那李大人黄大人也是文臣,难道我也是找他们的麻烦?不说我只是撤花胜南的职,让他回京述职,退一步说,就算他敢抵抗,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贤王在旁,花胜南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若是这次事了,谢俊之就有了升职的机会,难道我这也是在害他?”
贺兰晴哑口无言,毕竟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是在给谢俊之晋升的机会,可是,她为何总感觉有些别扭?一时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脑子一转,正要问花著雨的事,仿佛知道她的意图,楚明秋不耐的摆了摆手,“这些朝政之事已令我日夜烦闷不已,你一个女子就不要过问太多了。”
他如此说,贺兰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愣在那里,房间里顿时又静了下来。
就在她将要下逐客令的时候,楚明秋忽然低头看着她被下隆起的肚子,“什么时候生?”
贺兰晴脸上顿时洋溢起柔和的光芒,轻抚腹部道:“大约是下个月吧,只望那时候俊之能赶回来,能让我们的宝宝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
楚明秋默然。
他负手退后两步坐在了绣凳上,半晌才低声道:“谢俊之……你究竟喜欢他哪里?”
在这个思念的夜晚,贺兰晴觉得她确实需要一双听她诉说的耳朵。她调整了下坐姿,嘴角情不自禁翘了起来,眸光晶亮,“我知道,我这个人粗枝大叶,又脾气火爆,最痛恨那些诗词歌赋什么的,用我婆婆的话说,如果我不是生在一户好人家,简直是一无是处。而俊之偏偏与我相反,他这个人温柔,也很有才气,懂得也比我多。每次看到他深夜还在灯下温书的样子,我就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楚明秋看着她,“这世间要论温柔才气的男子,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你为何偏是看中了他?”
贺兰晴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别的男子表面看去出口成章风度翩翩,可是回家后却是对妻儿颐指气使,说这不是,说那不是。谁能像俊之一样包容我的缺点,温声指点我的错处?”
这也能成为谢俊之的优点?说不定是谢俊之敬她是郡主,不敢摆出大家长的架子呢?
楚明秋一脸不以为然,让贺兰晴气愤不已,争辩道:“而且还有一点,是所有男儿都没有的。这外间男子多薄幸,喜新厌旧,娶了妻,还要纳几房妾。俊之却能允诺我一生一世,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说他这一生只会有我这一个妻子,别的女子他瞧都不会瞧一眼。”
这句话让满怀轻鄙的楚明秋怔住。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世间,试问哪个男子能做到专一?又有哪个女子敢于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去要求男人?
谢俊之能做到吗?真的能做到吗?
是了,谢俊之确实是一个正直不善说谎的人,他允诺了便是允诺,无可质疑。
怪不得身为郡主的贺兰晴喜欢一个毫不起眼的文弱书生,看来,除开门第之见,人总是被自己无法触及性格的人所吸引,她喜欢谢俊之的温柔才气专心,而自己却时时注目着她的率性纯真,这难道就是人性所需要的完美?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着,因为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从第一次见贺兰晴时有目的的接近,再到后来一点一点被改变的初衷,却是他在无意识地寻找他人性中所缺乏的那些东西。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在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用挖空心思去算计,也不用害怕她会算计他。她的坦然让他舒坦,她的率性让他放松……
可是现在她已是别人的女人,而他也给不了她唯一。
这个想法一经大脑掠过,他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一般震惊住。
他为什么要给她唯一,难道……他这半夜踏雪而来,烦闷的政事让他身心疲惫,并不仅仅是想和她说话散心,而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她?
这个认知瞬间让他差点弯腰吐出来,她已经是一个已婚女子,马上就要成孩子他娘,他怎么可以去喜欢这样一个女人?他受的苦还不够,为何还要自讨苦吃?
他蓦然站起来,像有谁拿着道德和理智的鞭子驱赶一般飞快走到门口,拉开门栓,头也不回道:“我走了。”
“好走。”贺兰晴自不会留,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忽然变得踉跄的背影,刚才都好好的人,发什么神经?
已走出门的楚明秋听到她的声音,终还忍不住回头,沉沉道:“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若是眼前的平静生活被某种外力所击破,你将失去所有心爱的人,你会怎样?”
贺兰晴摇头,笑道:“怎么可能,这是我用生命换来的幸福,老天若是有眼,绝不会发生那种事。”
绝不会发生?
楚明秋从郡主府出来,在上车前最后望了一眼黑夜中那窗口的一点光明,默道:老天若是有眼,这世间就不会每天都上演那么多人间悲剧……
胡济是通往南疆和西齐的必经之路,也是大泽与西齐的接壤之地。由于历年来西齐土地贫瘠,农耕落后,引得物资也是相当的缺乏。一些人为了生存,在大泽和西齐明面上还算和气的大背景下,西齐一些边城的百姓便会偷偷越界到胡济采办。
那边有人采办,这边便渐渐兴起了贩卖,不少商贩瞅准商机,着手将一应的日常用品都运到此处与西齐交易,因此获得了不菲的收益。
不过就西齐人的购买力,却是多式多样。那些有有权势的,搜刮了民脂民膏自然可以拿出银钱来直接买各种想要买的东西。普通百姓可以猎了珍贵的野物在此交换日常用品。但是若是贫民,无田无地无手艺,只为饱那肚腹,都不得不倾其所有,甚至卖儿卖女,骨肉分离,过得极为悲惨。
因各等人汇集于此讨生活,多年过去,现今的胡济,便隐隐成了一座南来北往经济繁华的城镇。
此时此刻,胡济的街头车水马龙,到处人头攒动,各类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正在人们为自己的生计各自奔波之际,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穿透云霄刺耳而来,众人不约而同随声张望而去,就见一个尖脸猴腮的麻衣汉子跳着脚捂手跳脚,期间捂住的指缝间有血水浸出,一脸痛苦万分的样子。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洪老板,这条市集最有名的人牙子。
“你这个杀千万的居然敢咬我,是不想活了吗?”洪老板痛恨交加,腾出一只带血的手,一耳光就狠狠抽在一个跪在他面前的娇弱少女的脸上,少女白皙的脸面顿时印出一个带血的五指印,嘴角有血溢出。
“不准打我妹妹,不然我就跟你拼了。”另一个脸面娇好的少女一把挡在洪老板面前,杏眼圆睁,怒气凛然。
洪老板冷笑着一脚踹在她膝盖骨上,“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不过是老子五两银子买来的下贱货,居然敢命令老子?”
洪老板这一脚用力极重,只听得一声骨折声后,少女已惨呼着跪倒于地,转而抱膝仰面滚倒,分明是腿骨被踹断,疼痛万分。
先前被打的少女急呼了一声“姐姐”,扑上去,眼见她姐姐抱膝痛哭,身上脸上都沾满的泥土,便知今日要么是死在这人牙子手里,要么就是引得众怒将人牙子用唾沫星子将他淹没。
少女弃了她姐姐,素然站起身,目光冷冽,“你凭什么五两银子买我们?是你自己给那个人五两银子,又关我们什么事?我和我姐姐只是路过这里,若是你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就不信这胡济没了王法!”
洪老板眼见这边的动静已引来大批人过来围观,他分毫不惧,反而抽出一条帕子将被咬的手指缠好,一抱拳朝周围团团一揖,大声道:“诸位乡亲都来评评理,这两个贱婢的爹今早说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愿意将两个女儿以三两银子的价钱卖给我,我看他们三个人可怜,一时发了善心,给了他五两银子。结果老子付了钱,这两个贱婢却不愿意跟老子走,老子好不容易将她两人好劝歹劝带到这里,这个小贱婢居然还张口咬我,这不是恩将仇报么?世间有没有这么无耻的人?”
眼见众人朝她们指指点点,那嘴角带血的少女就知诸人被洪老板所骗,怒声道:“你胡说!那个收你钱的老头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是我爹……”
“不是你爹?你们不认识?”洪老板冷笑,“我明明看到你们两个吃包子和面条,是他付的钱。如果不认识又不是你爹,你们为什么要吃他买的东西?”
那少女哑口无言,但分明有苦衷,急红了眼道:“反正我们不认识他,我们也不会跟你走。”
“想放赖么?可没那么容易!”洪老板一把拉住少女的手臂就准备往一辆刚刚赶过来装有铁笼子的马车上扯,少女大急,张嘴又一口朝他的手臂上咬去。
“好个不知好歹的,居然一再咬我,今日也要让你瞧瞧老子的手段!”洪老板这时候已有防备,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得她摔倒于地,然后扑上去一把将少女的衣带扯落,不顾少女抱胸挣扎,又伸手去扒她的衣裳,分明是想当街羞辱少女。
街上围观的路人个个自知付了钱的就是人家的,这两个少女已是洪老板私有,他想怎么样都是他的自由。既然没有什么可争议的,这洪老板当街要扒女人的衣服,他们也巴不得跟着看热闹,还可以过把眼瘾。
同时也因为洪老板此举,一时间更是引来了更多围观的人,人们将这条街市围得水泄不通,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坐等少女衣裳被扒。根本没有人理会少女那凄厉的哭叫声。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长街上“轰轰”驶来,当先的是十多骑身形彪悍的护卫,后面紧跟着十来辆马车,两侧亦有护卫相随。
当先一骑见去路被阻,犹豫了一下,回头对后面一辆镶金挂玉的马车询问道:“殿下,前面好多人挡了去路,是绕道还是继续前行?”
里面传出了个懒洋洋的声音,“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就等等吧,人散了我们再走。”
护卫正要应,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已飞快从紧挨的一辆马车里跳了出来,“我家公主说了,她现在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你们在这歇着,我去前面看看。”
众人一愣,这少女是在某个夜晚突然出现在公主屋里的,说是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的宫女,因为特别舍不得公主,专程给追上来的。
这少女一路与公主日日粘在一起,平日极少见到她,料不到这个时候忽然就跳了出来。
“花著雨,你把我害得这么惨,难道你想趁这个时候跑掉?”马车里忽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一把将少女的手臂拉住。
没错,这队人马正是从大泽京城一路赶往西齐的迎亲车队。
这队车队从大年初三出发,在西齐太子苏植的指挥下,一路游山玩水,每日行程不超二十里,走了这两个月时间,才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与西齐接壤的地方。
那被拉住的少女,自然是扮成天真烂漫宫女的花著雨,那出手相拉的,便是被和亲西齐的安宁公主。
花著雨回头一看那拉她的手,露齿一笑,尽管这两月来安宁的所作所为令人可气又可笑,说的话她一句都不会听,可是这句话她是说得对的。没错,眼见已到了这个地儿,也正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本来她在离开京城前就打定主意,只要一离开楚明秋等人的视线,只等龙九龙十一追上来,她就离开,或者是去东临找方篱笙,或者是再想办法打听冥欢的下落。可是等了多日,终于等到龙九的书信,他居然说是他主子吩咐,让她继续跟着苏植西去,冥欢的事不用她理会,他自有办法,更交待不用去东临,东临的事他会处理好。
没想到他就传了这么个话头,他就不担心苏植对她不利吗?他就那么想她跟着别的男人走吗?
她一气之下,信也不给他回,就气恼地呆在了车队里。不过她气气也就罢了,心里还是等着他把东临的事处理完了,肯定就会来找她。哪知半路听到人议论,说是鬼面阎罗已经平叛真静王之乱,如今正身在狼城圣金宫,指点他皇弟执政。老皇帝在养病……
看来男人在意权势还是多过儿女私情,自古如此!
眼见要过地界了,她并不想去西齐,便决定找个时机在这边城悄然遁走,第一是不放心冥欢的事,她还想去寻寻。第二是最近一段时间已传来谢俊之、李大人、黄大人去到南门关传达旨意时,竟然被花胜南给拿下的消息,只有贤王逃走。眼下花胜南已彻底成了天下闻名的反贼,为防他对谢俊之有个什么不测,她决定还是只身前往南门关,期望花胜南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对谢俊之下毒手。
“公主,奴婢去给您端阳春面,您稍等等就会给您端来,不要着急。”想到这里,花著雨拉开安宁的手,头也不回地就朝那人多处钻去。
“快把她给我拦住。”安宁气急,在马车喝道。
那些大泽的侍卫自然是想听她的,可是前边有苏植的那彪悍护卫瞪目扫来,个个都不敢再动。这一路上,苏植太子似乎对这个宫女比对公主还好,只要是这个小宫女提出的要求,苏植太子都会应承,若是公主提出异议,苏植太子立即就会下令饿他们这行人一天。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听公主的话去另外采办,结果全叫这些西齐护卫打得满地找牙,而他们这些人自然是明白安宁公主已成大泽弃子,他们这些人想找地方官伸冤叫他们帮衬点,那些比泥鳅还滑的官员自百般推托。于是他们一路没少受苏植太子的人的欺凌,如今见安宁下令,他们无论如何是不敢动了,因为动了也不起作用。
见已使不动人,坐在马车里的安宁气得直揪头发,孙氏不断在旁边小声劝慰……
“快扒!快扒!还犹豫个什么劲啊,我们等得脖子都直了……”
“这妞儿长得细皮嫩肉,如果不是被人卖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官家小姐,好货色……”
“谁说不是,这次洪老板又要大赚一笔了……”
“不知又要被哪个好福气的老爷享受了……”
“切,什么哪个老爷享受了,我们现在不是就可以瞧仔细这小辣椒的身子了么……哈哈……”
一些正在围观的男子发出猥琐的起哄声,已钻进人群的花著雨听了他们之言,再闻那惨绝人寰的哭叫声,心也不由软了一软。尽管这一路来没少遇到这种人间惨剧,可也没现在这般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不由拨开人群直往前钻,等看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当街已扒拉下一个挣扎不已少女的外衣,在这还略带寒意的春日里,猥琐男居然还在继续扒拉少女的里衣……
当她看清少女那被血印子遮蔽的脸面,顿时一惊,整个人都差点跳了起来,竟然是几月未见的花碧英,那旁边抱膝哭得声嘶力竭的,居然是她的姐姐花碧桢!
她们不是应该跟着她老子娘一起去投奔花胜南了吗?为何会在这里受人这般欺凌?
不急多想,她箭步上前,一脚就踹在那猥琐男的屁股尖上,这一脚她用了暗劲,那猥琐男痛呼着被掀翻在地,“是哪个天杀的敢踢爷……”
“踢了你又如何?”花著雨气恨猥琐男的歹毒,抽出匕首一刀就划过他头脸,只见一条血痕从额至右边脸横空出世,猥琐男捂脸大叫,“小贱人,你竟敢对大爷下毒手……”
花著雨又是一刀划了下去,猥琐男吓得打着滚滚开,“阿海阿文你们是屎的吗?还不把这恶婆娘给拦住!”
那后来驾车的两个汉子闻言这才自震惊中反应过来,从车上抽了大刀就朝花著雨砍来,花著雨何惧这种市井地痞的三脚猫功夫?她闪身、横切,一捏一拧,就把其中一个大汉的胳膊给卸了下来,那大汉杀猪一般跳脚惨叫……
另一个大汉见两个同伴只在转眼间就被这个长得秀丽斯文的少女给伤了,就知今日恐怕遇见了高人。他大吼着龇牙挥刀而上,只是在见花著雨揉身而上时,他突然把刀一丢,转身拔腿就跑,那速度,简直比脱兔还快。
人们一时间被眼前这一幕给懵住,这后来的小妞也太厉害了吧,居然把胡济最是恶名昭彰的洪老板和他的啰喽给打了,她确定能抗得住洪老板的后续打击?
何况这两个少女已是洪老板买下的,洪老板就算不动用他的手下,抢人私有财产,光就衙门那里就叫这小妞吃不完兜着走!
人群中不知是谁不忍见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洪老板手下吃亏,好心叫道;“姑娘快走吧,等会来了更多人,姑娘想走都走不了……”
花著雨自是知好歹,朝发声处抱了一拳,便不再理会。随手捡起被洪老板扯落的花碧英的衣服一把包住花碧英,此时才反应过来的花碧英顿时扑在她怀里放声痛哭,“七姐……”
已经认出救了她们的人是几月未见的花著雨,花碧桢也拖着伤腿爬过来痛哭失声,“七妹……”
“五姐,九妹……”
三个人抱在一处,被打伤的两姐妹哭成一团,花著雨任她们哭个够。
众人直道怪不得后来的小妞拼着被官府抓的危险也要救人,原来人家几个是亲姐妹,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洪老板和他的手下见此状,也极是滑溜,悄然躲到了人后,任这几姐妹哭诉。
花著雨并不是一个不谙世事之人,心知那逃走的啰喽肯定会邀约大批人来拦阻她们,心知想单独离开的打算只能搁置,先是任由两姐妹哭个够,才头也不回道:“唐大哥,我五姐断了腿骨,烦请找两个人来把她抬到就近的客栈歇下。”
她身后果然有人应道:“是。”
这位应声的,正是一直跟在苏植身边的麻脸大汉,叫唐发。花著雨深知苏植虽没拦阻她离开,但肯定会派人死死跟定她,而且这个人非唐发莫属,所以就算不回头,也能叫出人名来。
唐发朝后一挥手,就见两个银衣侍卫抬了个软兜过来,非常小心地把花碧桢抬了上去。同时花著雨扶起花碧英,朝街市旁的一家客栈行去。
洪老板见他们要走,忍痛上前大声道:“人是我买下的,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尽管继小妞之后又出来几个似乎身手不弱的人,但为了以后的生计和声誉,他绝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在胡济混了这么多年,他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也不曾吃过这种亏!
花著雨冷笑一声,她巴不得这人跟上来呢,后面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我就住在前面这家天祥客栈,你有本事就放马过来,我在客栈里等着!”
好大的口气!
如此挑衅,就算洪老板想大事化了也咽不下这口气去,何况他还自认在这块地头上有些势力。
他也放声狠道:“好!有本事你就别跑,稍后我自会来寻你。”
花著雨自不再理会他,等进了天祥客栈,唐发立即着手让伙计安排客房。这家掌柜明知道这几个人恐怕是个天大的麻烦,本不想接受,奈何紧跟着几个人后面又涌进一大批带刀侍卫,不由分说就把客栈里的客人全给赶了出去。那奢华又杀气腾腾的阵仗,直叫他头皮发麻,哪里还敢说出赶人的话语。
花著雨一边叫人抬来热水给花碧英梳洗换衣物,一边把花碧桢抬到床上给她接骨,待给她把骨接好,花碧桢已经疼晕过去,此时花碧英也已梳洗完。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应该和三叔三婶他们一起南逃的吗?现在怎么就你们两个?”
等到这时候,花著雨终于问出了她的疑问。
花碧英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她手捧着一杯,微低了头道:“原来七姐也知道大哥派人通知我们南逃的事……当时由于很紧急,所以没来得急通知你就……”
花著雨摇头,“当时就算你们想通知我也找不到我的人,无须自责。告诉我,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花碧英喝了一口茶,重新稳定了一下情绪后,才慢慢说道:“那天晚上,有几个大哥的亲信突然来了府里交给大伯一封信,大伯看信后,连夜叫我们收拾了东西,一大清早就让祖母带着我们以去怀恩寺上香的由头出了城。待大伯他们赶到汇集点后,我们又分成两路,大伯二伯护着祖母、二伯母和花建武几个一路,我爹和娘带着我和姐姐还有花碧凝一路。不过后来为了向大哥好交待,祖母还是让大伯把大伯母带上了,只是怕泄露行踪,没人敢去听政院通知二哥花长瑞。”
当时二伯母极为嫌弃大伯母,便巧舌如簧的唆使祖母把大伯母安在了他们这一行。那么他们这一行除了她爹是个男人外,全是妇孺。他们一路跟着祖母他们的行程往南赶,没多久就见着到处都是他们所有人的海捕公文,就知朝廷果然没准备放过花家,幸得花胜南有先见之明。
于是他们一路更是隐匿行踪,只敢往偏僻的小路行走。只是待到豪州地界时,不知那晚和大伯母睡的花碧凝发生了什么事,半夜上了个茅房便不见了。大伯母抵赖说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心里尽管着急,也没能分出人去找。
他们两路人马走走停停,两三个多月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赶到了胡济。眼看就要到了南门关,却不料突然传出朝廷派来的几名文官全被花胜南给羁押的消息。而那逃走的贤王则去了怀阳,领了五万精兵,外加朝廷加派的由凤老将军率领的五万援军,准备一举拿下反贼花胜南。
去往南门关的路一度被封锁,也不知是哪里泄露了消息,官府也加派人手,四处在南门关附近州县搜捕花家的人。而就在上次他们两路人马瑟缩于一个古庙的时候,一大队官兵突然冲出来将他们包围。
为了活命,于是大家分散奔逃,当她和花碧桢一路奔出两里地时,仍是被十多个官兵追上。
也算她们幸运,就在两人以为会命丧于刀下时,被一队途经的人马救下。而那救下她们的人,居然是已经很久没有了消息的黎司桐。当时她和花碧桢悲喜交加,正要问行色匆匆的黎司桐一些事情,他却极快地吩咐两人往东赶,他带人把那些官兵引走。
于是匆匆之间还没说上十句话,几人又各自东西。两人一路又回逃往胡济,由于没有带钱,两人便宜当了身上的首饰,也只够混了几天的馒头。饿了两天,今日两人实在受不住准备去偷包子吃,这时候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说看两姐妹太可怜,就给她们买了面条和包子,让她们两人吃了个饱。
结果料不到那老头包藏祸心,悄悄转手就把她们卖给了洪老板,这才出现了刚才在街头的一幕。
“幸得在这里遇上了七姐,不然我和五姐还不知被那个洪老板折磨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性情本是比较坚毅的花碧英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花著雨拍了拍她的背,笑道:“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和五姐只是有惊无险,多次能险中求生,说明你们两个都是有福之人不是?”
花碧英只觉她的笑颜让她安心不已,微带哽咽道:“看七姐没有家族的庇护反而能活得这般恣意洒脱,好生让人羡慕。只是当初祖母和大伯那般待你和六姐,如今六姐已去,七姐也险些成了牺牲品,我们整个花家也落了个反贼的下场,几乎家破人亡,恐怕也是我们花家历代作孽太多,应了佛家的因果报应……”
花著雨叹息,这世间的事还真说不准。如果不是她使计打倒顾家,逼得花胜南为了活命不得不反,恐怕花家、顾家还在京城耀武扬威,作那伤天害理之事。
所以说,她这个灵魂穿越而来,可能真是上天安排,就因为花家历代一再以女子置换荣华,最终由她来代那些无辜惨死的女子来结束这一切。
“现在也不知十二妹如何了?她一个傻丫头,又没了姨娘疼,大伯又不管,祖母也不缺她这一个孙女……如果有可能,希望七姐也能找找她,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花碧英想到失散的花碧凝,神色中又带了几分凄然。
花著雨不由得苦笑,她现在自身都难保,后面还有那权势天大的楚明秋和秦惑盯着,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将她灭了,方篱笙又深居东临治理着他的城池,楚霸亦不知下落……
不过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应了下来,就在这时,客栈外面传来极大的喧闹声,花碧英一下就听出是那洪老板的声音,顿时吓得脸一白。
花著雨却是微微一笑,摇着头叫她不用惊慌。
紧跟着洪老板出现的趾高气扬打着官腔的男声,竟是自称胡济知府的陈崖,这洪老板果然有些本事。
他们在下面闹成一团,眼看就要冲进来抓人,可惜接下来只能听到“呯呯”巨响声和惨呼声,想必是有人被人扔了出去。
花碧英一脸茫然,实在不知是谁帮她们拦下了来找茬的洪老板一干人。
花著雨根本不理会外面,只问道:“那安平王世子遇见你们之后没有说他要去哪里吗?”
之前怕他心术不正,让花碧英两姐妹吃了亏,所以他的病并没有给他根治,让他去找天香凤草。结果几个月来不见踪影,缘何又会在这边城出现?他究竟是在找天香凤草,还是在忙什么其他的事?
见有人出手帮衬,花碧英此时心更安了,摇了摇头,“他没有说,只说让我们往这边来……哦,对了,七姐这一问让我记起了,他说让我和姐姐不要去找大哥,只管往胡济来,等不了几日就可以遇到亲人……难道他说的亲人正是今日遇到七姐的事?”
花著雨一怔,如果黎司桐真是这么说的话,他又怎么知道她会来胡济?她的行踪……难道一直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苏植不是一直自认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吗?为何黎司桐会知道?
她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而楼下的打斗已接近尾声,很显然,苏植先是让人暴打陈知府带来的人,然后再亮出他的身份,把个陈知府和洪老板吓得屁滚尿流。人被打惨了不说,还要当众磕头赔罪,灰头土脸不已。
傍晚的时候,花碧桢总算醒了过来,看到几人都安然无恙,又是好一顿哭。引得花著雨心里慨叹不已。待把两姐妹安置好,她便下了楼,正准备去苏植那边,忽见厅堂拐角处一个伙计神秘地朝她直挥手,似是故意避开苏植的那些侍卫。
花著雨本不想理,但她一调头,那伙计急得直跳脚,而且从他身后,忽然又探出一头来,“小姐……”
花著雨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阿旺?”
阿旺看她看到了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小姐……小姐……”
突然见到他,花著雨心里也是欢喜,急忙走过去道:“你怎么来了?小丝和琴儿她们呢?可有跟你一起出来?”
满面风霜却更显沉稳的阿旺直是搓手,“连春桃她们都跟小的一起逃出来了,她们三个都在外面……”
花著雨心喜,“快把她们都叫进来。”
阿旺应声转身飞奔而去,不一会,他身后果然跟了三个衣裳褴褛头发像鸡窝的乞丐,细认之下,果然是琴儿、小丝和春桃三个。
她们三人一见花著雨,顿时齐齐跪了过来,伏地直哭,“小姐,我们总算是找到您了……”
看她们这番模样,想必国公府遭难之后她们这些被弃之不顾的下人受了不少苦。花著雨赶紧把她们扶起来,一个一个揩着她们的眼泪怜声道:“别哭别哭,知道你们都受了苦,不管怎么样,先吃饱了肚子再说……”
她当下就吩咐那伙计去准备好饭好菜,阿旺几个也不推辞,等饭菜一上上来,四个人就开始狼吞虎咽,转眼就将一桌子饭菜一扫而光。
等他们吃完后,花著雨自然要问他们是如何找到她的,这一问,才知他们果然是受了大苦的。
那日花家的主子们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所有的下人遍寻主子不着,都在惊慌失措中,而向来机灵敏感的阿旺嗅出气氛不对,当下就拉着小丝三个随便包了点值钱的东西就从后门跑了。结果他们还没走出两步,就来了大批官兵将整个花家给围住……
他们没亲戚可投,本想去安平王府找花著雨,等他们过去一问,那守门的却说,花著雨早已离开王府,没人知道去向。
他们再也无处可去,阿旺便想着若要不被朝廷缉拿,只有去投奔大公子,要么逃出大泽。三个人定了行程,便一路朝西南而行,可是由于是奴藉,又是被朝廷捉拿的花家的家奴,根本是寸步难行。
好在阿旺主意多,他便扮成人贩子的坏坯样带着三个少女一路行走,倒也蒙混了不少关。不过后来半路遇到个地方恶霸,看中了小丝,一定要将她买走。阿旺自是不允,两方打了起来,自然是阿旺吃了亏,小丝被抢走。好在阿旺后来又使计把她救了出来,算是有惊无险。
只是这么一来,几人身上的钱物全都丢了,为了掩人耳目,阿旺只好让小丝几个扮成乞丐的样子前行,一路上几个人也算是乞讨为生。
好不容易到了胡济,却听说大公子果然与朝廷公然为敌,抓了朝廷命官,整兵南门关,大有与朝廷一干到底的架势。
由于南门关被封锁,他们也进不去,只能在胡济这一带龙蛇混杂的地方混,今日正在街上乞讨,忽见五小姐、九小姐被洪老板欺负,他们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花著雨出现后,简直让他们惊喜不已。于是只等一入夜,便把白天讨的几个铜板塞给伙计,强求他领他们进来与花著雨相见。
听完他们的遭遇,花著雨心里又沉了几分。
以前在国公府的时候,这几个人是除芍药之外最贴心贴已的人,他们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要。之后花家出事,虽然曾要龙九龙十去查探过他们的下落,因为没有消息也便没再寻下去。心里一直觉得亏欠着。眼下他们找到跟前来,她便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希望,她岂能扔下他们不管不顾?
再加花碧桢和花碧英两个,看来她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想到这里,先让伙计给他们几个安顿地方住下来,仍是去推了苏植客房的门。
她进去的时候,蒋荣正在给苏植洗脚。一看是花著雨,蒋荣赶紧用身子挡了挡花著雨投向脚盆的视线,一身懒洋洋的苏植却无所谓地嗤笑道:“我说花著雨,本宫好歹也是个男人,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半夜三更连门都不敲就闯了进来,也不怕我正在换衣,瞧到了不该瞧到的东西?”
花著雨直接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把你当了男人,我也就不会进来了。”
苏植佯装仰天长叹,“别人都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指望你会那样,难道就不可以多尊重我点?”
这几个月来,花著雨已经对这个人的装模作样熟识无睹。她没好声气道:“苏植,你就不要跟我兜圈子,说吧,你究竟意欲何为?”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慢悠悠前行,分明是他有什么目的,如今他的身体状况极差,他不急着回西齐,在大泽磨磨蹭蹭究竟想干什么?
苏植早已褪了光彩的脸面上浮起一抹讥诮,“怎么,今天想跟我挑开天窗说亮话了?难道又做了什么不可逆转的决定?”
花著雨微哼,“不用你管。”
“好吧,既然你如此问,我总不能什么都不说,不然,我担心你今晚会赖在这里不走,那我可就亏大了。”苏植似真似假略带玩味地说道:“这个世间,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身体状况了,以你的医术,估计已经给我判了死刑。”
花著雨脸色暗变,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错,此人旧创加新伤,粘合在一起经过这几个月猛药慢药的救治,根本已是治无可治。他身体里的一切器官就似八十岁的老人,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在衰竭老化……他既然如此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何不赶紧着回西齐与安宁圆了妄言,早日留个后呢?古人不是一直都很看重这个的吗?
亦或是,他在责怪她,那日在皇宫如不是为了救她,安宁也不会伤了他的事?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没有别的什么意思。”苏植微笑,“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待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蒋荣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
“殿下……”
“没事没事,有事我自然会叫你,让我和七小姐说会体已话。”
见他连连挥手,蒋荣没法,只好把他的脚擦干穿上足袋之后就退了出去。
“我相信你一直都在怀疑我是否真的杀死了你的姐姐。”苏植身体软软地,两手在椅背上扶了扶,“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姐姐真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当时我右臂运了全力,一掌就把你姐姐打得喷着鲜血飞了出去。”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黑的夜,他的眼瞳比夜的黑更黑,“你姐姐没有来得急说一句话就死了……”
他用没有光泽的眼神看着她,“你是不是很恨我?”
花著雨不知道他为什么把他打死花著月的场景说得那么清楚,冷静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说她要离开皇宫,和我一起到万仞山。”
“什么?她要和你一起到万仞山?我没听错吧?她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万仞山?万仞山又是什么地方?”花著雨有些失态的连声问。
苏植点头,“你没听错,她确实是和我约好一起去万仞山。至于万仞山是什么地方,如果我告诉你天机图在她的手里,而且她知道进去天机阵的办法,不知道你相不相信?”
天机图?
那不是秦惑和冥欢都在找的东西吗?照秦惑的说法,连以前冒充薛蛮子的五毒教主都一直在致力找寻此物,甚至不惜将她的生母胡雪姬从老夫人手里接走,不就是在寻天机图?眼下天机图又怎么会落在了花著月的手里?
苏植好像知道她的疑问,接着道:“你姐姐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熟读天下书,知道这片土地上有许多奇景。为了追求她的梦想,不惜和亲西齐——我们这个恶名昭彰的国度,也要按着天机图上所示就近找到万仞山,去到她这一生最想去的地方。”
对花著月这样高的评价,这还是花著雨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睁大了眼睛,“我姐熟读天下书?还立志要到万仞山?那万仞山在西齐?”
“相信你也想不起你姐原来的模样了吧。”苏植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姐确实是那样的人。只是那万仞山应该是在大泽和西齐的交界处,距胡济大约只有百来里。”
“她到万仞山难道是想得到那些传说中的宝藏?”
苏植摇头,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姐初到西齐的时候,我皇兄身体正处极度不适中,为了讨好他,好让我皇兄能答应放她走,她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我皇兄。可惜我皇兄并不是一个言而有信的君子,待他脱了困,却毁了誓言,想要对你姐凌辱……”
他的眼神渐渐被无边的黑气所代替,他的思绪似是回到了令他痛苦又美好的久远之前,“你姐进宫几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神永远是那么明亮,她的言行永远是那么鲜活……我怎么能够容忍历史再一次重演在花家女子的身上?”
“于是我阻止了我皇兄的兽行,可是我皇兄叫嚣着要杀死我们,我不得不奋起反抗,那一夜的深宫血流成河,也不知究竟死了多少人……”
“为了活命,我不得不变狠,在母后的协助下,将欲拿下我的父皇给伤了,清剿那些反对我的人后,我的恶名更是因此远播天下。”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只想把你姐好好保护在羽翼之下,我想和她长相厮守,我想珍惜她,呵护她,让她成为这天下间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你姐却不愿呆在皇宫,她仍是执意要去万仞山。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那就放下这些权势地位跟她走,她愿意把我带到一个我从没想过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但是只要是她喜欢的,只要不分开我和她,我没有不做之理。”
“于是我和她谋划着怎样离开皇宫,在不被人发觉之前就到了万仞山。”
说到这里,苏植的声音变得从未有过的沉郁,“只是在距我们约好的半个月时,你姐突然不见了。我不得不出宫找她,在找到我舅舅的一个马庄的时候,舅舅竟说你姐就在他庄子里。我信以为真,哪知等我一见那女子,稍一接触我就察觉这个面貌与你姐极为相似的女子是假的。我大怒于舅舅的诡诈行径,一掌将那个意欲色诱我的女子打死。待我出来,舅舅大骂我色令智昏,如果一个花著月就让我放弃帝位的话,为了郑家,他可以给我送上千百个花著月……”
“我气怒交加,一掌将舅舅打伤冲出了院子,这时迎面又来了一个花著月,她还叫着我的名字……我以为又是假冒,想都没想,就狠狠一掌拍了过去……”
话音未落,苏植已疲软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至今他都不愿再回想那令他痛苦不已的场景。
听到这里,花著雨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件事的始末,分明就是一个计。是一个想要挽留他离去的计,那么出这个计策的人肯定认为,只要花著月死了,苏植死了心,就不会再离开了。
如今花著月不仅死了,还是被苏植亲手杀死,那个设下此计的人,究竟有多心狠?根本就没有顾及深爱花著月的苏植是否能面对这个事实?
现在苏植成了这般模样,难道就是因为亲手杀了花著月,他不能承受这个打击而损伤耗费了身体吗?
怪不得一直以来对苏植都没有相应的恶感,却原来是因为这一层关系的存在,看来人的直觉是多么的奇妙。
一时间,屋内是出奇的静,只有灯芯偶尔爆裂的细碎声音。
终于解开了存留心头已久的疑惑,更没料到苏植原来与花著月有这么一段生死恋情……花著雨忍不住又问道:“我姐姐已经因为你而死,想必你心里有无限愧悔,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要不断派半月杀的人来杀我?”
“杀你?谁说要杀你?”沉默良久的苏植微微睁开眼,浓密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层阴影,“如果半月杀的人要杀你,你以为就凭一个方篱笙也能阻挡得住?”
看来此人根本还不了解方篱笙的真实身份。花著雨也不点破,只道:“不管是杀是掳,总之你有派半月杀的人对我动手不是?”
苏植苦笑了一下,“是,我是有派半月杀的人去掳你。原因是,你姐姐临终前一再交待,说肯定还有人觊觎天机图,为了你的安全,她让我一定要把你送去万仞山的天机阵,务必要你去到她未能去过的地方。”
这是花著月临死的托付?花著雨不由思索,曾听方篱笙说那天机图是千年前的一个神人留下来的,若能找到图的所在地,不仅能得天下无双宝藏,更能得神人之力,重创当年太阳帝国的辉煌。还说天机图里藏有让人容颜不老之药,各等稀奇之物数不胜数,得之者,能畅游天地间不用担心容颜老去。
真有这种东西吗?若说天机图的标示地有如此多神物,那不跟神话里的洞天福地有得一拼了?
若说没有,花著月为何要拼尽全力也要进去呢?
那五毒教主和秦惑也一直都在找寻此物,上次在听政院时秦惑曾说胡雪姬近几个月才恢复记忆,恢复记忆之后的她一定能记起天机图的去处。当时自己以为天机图还在胡雪姬处,便没再深问,秦惑也没说。只是照这么推断的话,秦惑现在肯定已经确定天机图已落到花著月手里。而苏植就是最后与花著月亲近过的人,那么秦惑会放过苏植这条线索吗?
想到这里,她身体突然一震,从皇宫与苏植相遇开始,一些事虽然很惊险,可是却还是让她和苏植绑到了一起。直到后来出了京城,秦惑的身影便似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也能一路顺顺利利到得胡济,难道这是秦惑故意施的一个欲擒故纵之计?
难道他已清楚苏植想把她带到万仞山——那个天机图所标示的地方?
这个突然而至的想法让她心里一乱,弄了半天,她还是没有逃出秦惑的手掌心吗?或者无形中,她已成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这个想法让她心底里极其不爽,一股傲气油然而生,从而让她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原来是我姐姐的临终托付,怪不得你一路对我照顾倍至。可是我现在不想去万仞山,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而你也应该赶紧回西齐养身子,而不是在外面这般飘荡。”
“我飘荡也比身居深宫要快乐得多。我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苏植倚靠着椅背,静静道:“可是为什么?都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打退堂鼓?难道你不想完成你姐姐的遗愿吗?”
或许身在高位的他真的不快乐吧,可是那是他的人生,她不予置评。花著雨摇头,“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的思量,姐姐并不了解我,所以请恕我不能照着她的话去做。”
苏植沉默了。
良久,他才抬眉黯然道:“我知道你已考虑到那些想夺天机图的人的追杀,为了带你过去,我老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顿了一下,“娶安宁为太子妃,本来就是我想掩护你出京的一计。这两个月来我一直慢悠悠行走在大泽境内,是因为我一直在等时机,二来也是在等人手安排到位。你相信我,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将会忙起来,根本无人来顾及我们,到时候我们一定能顺顺当当上万仞山,进入天机阵。”
他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花著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不过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些牵绊,她或许会为了满足好奇心而跟去万仞山……
“你若是怕你的两个姐妹没有去处,我可以派人通知你大哥来接。”苏植又道。
花著雨一怔神,看着他道:“原来外间传言是真的,你真与我大哥有勾结。那么你说的话,我大哥会不会听?”
这下苏植笑了,“别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勾结,这叫英雄惜英雄。说吧,你想让你大哥做什么?”
花著雨赶紧把花胜南抓了谢俊之的事给说了出来,并且解释了她与谢俊之的关系,“希望你能让我大哥不要杀了他,一来可以让他不再树立兰陵王这个强敌,二来也免得落入楚明秋的诡计。”
“这是对他有利的事,我倒可以帮到。明天我就派人去南门关。只是去万仞山的事……”
花著雨起身,“我意已绝,你就不要多言了。我明天就会离开,希望你能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不要妨碍了我。”
说完,便绝然转身离开。
看着她坚绝的背影,苏植暗叹,若是不让她看到他的实力,估计以她的犟脾气,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着他走的,还是再等等吧。现在他真的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第二日一早,花著雨果然就带着花碧桢、花碧英、阿旺、琴儿、春桃、小丝几个人离开了。苏植真的没有妨碍她。
在阿旺的提议下,他们选择在离胡济二十多里的小城镇落了脚。这个地方离南门关稍远了些,离边界也更远了些。由于西齐人少来,小镇又尽是些老住户,路断人稀的,相比胡济,这里当然就多了几分纯朴与宁静。
由于花碧桢腿被打骨折,需要医治,又鉴于牛头镇统共就一个老中医,花著雨干脆以极少的银钱买了一个铺面,权作医堂。好在身边有这些人,也不怕没帮手,一边叫人收拾铺子,一边让阿旺在周边进些药材,顺便再教他如何认药。有空余的时间,还带上他和琴儿一起上山采药……希望借此能让他们多懂些药理,日后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他们也不会因为没有一技之长而露宿街头。
做这些事情的同时,自然没忘让苏植通知花胜南来接花碧桢两姐妹。
只是世事难料,还没等花胜南那边传来回信,三月二十日,贤王已率怀阳的五万精兵已围困南门关。
此时战事一触及发。
贤王乃沙场老将,声名在外,而花胜南镇守南疆已有些年份,亦非弱将。于是这一围困,整个南部地区都变得气氛紧张万分,各处戒严,方圆五十里地都是官兵,全力协查着是否有花胜南那边的奸细。
而在三月二十三的清晨,贤王终于发起了第一波进攻,花胜南亲上城楼,鼓舞士气,全力抵御。
一经开战,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来几日,贤王又是火攻又是油攻,花胜南也不示弱,同样还以火油回击,几个回合下来,有地势优势的人竟然略为小胜。
只是好景不长,紧跟着凤老将军所率的五万援军已到,这下加上之前的怀阳兵五万,统共就有了十万。而花胜南总共八万精兵,要想长期守住,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这边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大泽京城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多日未上朝的宝兴帝突然驾临金銮殿,说他身体欠佳,一直由四皇子监国,四皇子政事都处理得极好,他决定退位,让四皇子正式登基。
只是他话音未落,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安排进殿的一群老臣大加拦阻,说是四皇子毫无建树,没有功业,甚至拿出至今连一个花胜南这样的反贼都没拿下来说事,还数说历代储君哪个不是战功赫赫的接替了皇位?他们大泽不能让天下人看了笑话,更可不能废除了祖制。
眼看这到嘴的肥肉又快飞了,楚明秋的一帮近臣连忙对楚明秋一番歌功颂德。
奈何那帮老臣口舌之功堪比刀剑,不怕死地大大将楚明秋含褒带贬的给说了个一钱不值。
不知当时争辩的场面究竟有多激烈,最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只要楚明秋能杀了西齐的郑皇后,以耻这位西齐皇后对大泽使臣赵克光的羞辱,便全数扶他登基。
说到这西齐郑皇后对赵克光的羞辱,还是赵克光回京后所有人才知道的。原来那皇后先是不愿接见赵克光,扣押了他们,后来苏植在大泽京城失踪后,郑皇后居然把气撒到这帮使臣身上。
她让人把赵克光等人只穿着亵裤押到广场上,然后架上火盆,当着诸官,奏响乐器,赶着赵光克等人上火盆。受不住烫脚的赵克光等人自然忍不住在火盆上的铁板上跳脚,而那些官员则哈哈大笑,说他们的舞跳得太差,不像大泽人的柔软舞姿,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赵克光等人差点羞愤而死。就算后来回了国,一众人当中有人要么自杀,要么闭门不出,有所耳闻后的朝臣自认是近段时间西齐给大泽的奇耻大辱,莫不对郑皇后恨之入骨。
那么眼下让想继位的楚明秋一雪国耻,是最恰当不过的事。
不过这后面的隐患就是,若是西齐因此再说要截流,恐怕就是大泽为了一劳永逸,少不了在忍辱百年后再次与西齐开战之时!
四月初,贤王与花胜南的战局呈胶着状态。
花著雨却两耳不闻身外事,只专心地在牛头镇经营着她的小医馆,由于她医术了得,看病的人由少而多,渐渐也小有了名气。
只是那苏植,却像打定主意一样每天都跑来医馆看病,一看就一天,无论如何都不肯挪一下屁股。
这一日阿旺才开了门,苏植照旧带着唐发和蒋荣第一个进来,阿旺和琴儿笑脸将他迎了进来,看茶倒水,倒也热情。花著雨则不理他,只是对小丝和春桃似笑非笑道;“既然大家都吃过早饭,等下就你们两个陪九小姐去集市买东西吧。”
小丝和春桃赶紧应了,随即朝苏植行了礼,便到后面去等花碧英了。
只是苏植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们已经吃过早饭了?你也知道我可是每天大清早就赶过来瞧病的,肚腹空空,难道你今天想饿死我?”
花著雨眼皮都不抬,悠然坐在桌案后面,“我这里是医馆,并不是饭堂,你要吃饭,可以去酒楼。”
苏植有些脸色发青,“我可以付给你饭钱。”
“我不稀罕。记住了,从今往后,我这里再不会为你多放一双筷子了。”哪有人自己有家不回,娶了个娇妻也不说抬回去成亲,成日流连在她的小医馆,存心是想让她过得不安生。
“你这是想赶我走了。”苏植此时反而不气了,吩咐唐发道;“去给我到外面饭馆端吃的来,今儿我就在这里用餐。”
“我这儿还要给病人看病……”
“你看你的病,我吃我的饭,互不相扰。”
“苏植,你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厚颜?”
“过奖过奖。”
花著雨无语。眼看门口已进来病患,只能无视他的存在,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等到一直忙到中午时分送走了最后一个病患,她回头一看,苏植不见了。她大为诧异,难道他自觉无趣回去了?
哪知等她到后面饭厅,那厮已经端端直直坐在饭桌上,咧着嘴巴笑得像个大茶壶,朝她直招手,“快来快来,琴儿今天做的菜好丰盛,我闻着都直咽口水了。”
花著雨叹气,对坐在他旁边还绑着伤腿的花碧桢无奈道:“九妹还没回来么?”
几月来的东躲西藏,现在终于有了个安身的窝,已很满足的花碧桢笑道:“九妹恐怕是又贪玩了,不用等她了,我看太子殿下也饿了,我们就先吃吧。我让琴儿给她把饭菜留了一些。”
几人正说着,门口就已传花碧英轻快的声音,“五姐,七姐,你们看谁来了?”
花著雨闻声回头,却见一身翡翠渐染绿衣裙的花碧英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秀长的少年。少年剑眉星目,一身绣莲花的青衣素袍子,披着软金缎的披风,颇显英气勃发,不正是让花碧英和花碧桢两姐妹挂心不已的安平王世子黎司桐吗?
此时花碧英是牵着他的手进来的,两人神色虽然不是很亲呢,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他们之间有某种默契。
花碧桢情不自禁就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世子……”
黎司桐神情仍带着几分冷漠,点了点头,“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可有好转?”
花碧桢喜不自胜,“谢世子关心,在七妹的医治下,已经好了很多了。”
她还要说话,黎司桐却已调转头对花著雨道:“我已找到天香凤草,七妹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入药?”
他果然找到了。花著雨一笑,“只要有药,随时都可以。”
“黎司桐,我可终于把你盼来了。”苏植忽然接口,大笑着站起来,步下石阶拉住黎司桐道:“来来来,我们先不要急着吃饭,还是叙完旧了再吃不迟。琴儿,可要记得给我们留啊。”
琴儿笑着应了一声。花著雨却是伸手将他们一拦,“慢着,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苏植目含深意地看着她,“黎世子要找天香凤草入药,恰巧我这里有一株……你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花著雨一阵尴尬,毕竟苏植深通毒术,他只要一查黎司桐被救治的经过,就可以知道是她动了手脚,所谓的天香凤草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看他的眼神,分明他已清楚她的所做所为,只是基于某种原因,并未向黎司桐点穿。
当下她也不自找没趣,任他们自行进入一间厢房说话。
他们这一谈,竟是整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两人才开门出来。期间可把花碧桢和花碧英两姐妹的脖子都差点望断。
总算等到他们出来,待两人用过饭后,苏植就把黎司桐支去和花氏两姐妹说话去了,同时神情是少有严肃的支退所有人道:“今晚之后,黎世子就会扮成我的样子携安宁公主进入西齐,以便引开那些欲追踪我们之人。而且这些日子来我也清楚你两个姐妹的心思,所以我刚才已要求黎世子走的时候带上她们,交待务必要顾全她们的安全。也就是说,你已无后顾之忧,我希望你立即随我去万仞山。”
花著雨没料到他还有这一着,怪不得他一直等在这边,原来等的就是黎司桐。她有些疑惑,“黎世子是大泽人,他进入西齐后,谁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这个完全不用你操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苏植道:“西齐以东现在起码有十几座城池的领将在我的授意下已归顺于黎世子。黎世子此来不仅是要掩人耳目,等到了西齐后,他立即就会转道万仞山,布置好一切人手阻断那些意欲追踪我们的人。同时我已经通知我师父,他极为精通阵图,等到了万仞山,到时候就让他带我们进入天机阵。一切都会万无一失。”
“你师父?你的这身毒术是跟着他学的吗?”
“没错。”
能把徒弟教得毒名满天下,想必非池中之物。花著雨追问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一个身有残疾的人,自称无名氏。”
无名氏?这倒让花著雨心里更是充满了好奇。
现在照苏植这么说来,他果然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看来为了进入万仞山,他已经砸下了他的所有,包括权势。他要借着黎司桐的黎家军,再用他的半壁江山,铺平了一条直入万仞山的大道。就是为了完成心爱女子临终时的心愿。
对于这等痴情男子,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她也实在该为死去的花著月庆幸,虽然她身死,世间却有一个痴心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黎司桐已答应带走花碧桢和花碧英,若是她求他把阿旺几个人也带走,相信他也会答应。
但是她还是不想去万仞山。到这里来这么久,再没见到龙九和龙十,也再没接到方篱笙的任何只字片语,她还想亲口去问问他,当初他对她的海誓山盟为何就不做数了?
她向来是骄傲的,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由她先低这个头去逼问?
她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进入一个未知的地方,或许那里阵势凶险,没有找到宝藏和奇物反而丧命其中,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见她良久没有回音,苏植开始有些焦躁起来,“都到这一地步了,你还不想去?”
花著雨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跟他说。
“你究竟要我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跟我走?”苏植整个人都似支撑不住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难道我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就一点都没想起以前的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花著雨抬眼看他。
苏植亦抬眼回望着她,低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谁,从哪里来,姓甚名谁……”
花著雨心里一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你不想承认。”苏植又重新站了起来,眼神变得犀利,盯着她一字一字道:“你只是一缕幽魂,从一个叫二十一世纪的地方过来,姓唐名清雅,乃唐门传人,精通医毒之术……花著雨,不,唐清雅,你还要我说下去么?”
花著雨大骇,整个人都差点栽倒下去,她忙乱中扶住桌子,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想知道吗?”苏植一步步逼过来,“我现在已管不了那么多。我什么都告诉你,免得你一直畏手畏脚。”
他扶着她的双肩,低头逼视着她,“是你姐姐告诉我的。你肯定要问你姐姐又是如何知道的,那么我也继续告诉你,因为你姐姐也是一个借尸还魂之人,她的本名叫唐清雅,来自二十一世纪,乃唐门传人,精通医毒之术……”
他不容花著雨缓过神,继续加快语气说道:“当日在大泽皇宫密道你确实没听错,你姐一到西齐就给我皇兄治病,却不想我皇兄本来就是个禽兽,她救错了人,差点遭遇不幸。可是后来她还是因我而更不幸,那日我失手将她一掌重伤,眼睁睁看着她在我怀中死去,我几若疯狂。抱着她去找我师父,让师父一定要救活她,哪怕搭上我的性命都行。结果我师父说她既然是别处来的幽魂,便可用上古奇术换魂。于是他用了锁魂术,将她的魂魄封在她体内,把她肉体冻在冰窖里,让我出门寻找慧祥大师,整整一年又三个月的时间,我历尽万苦千辛终于找到慧祥大师,大师却说真正的花著月死去太久,就算锁住魂也是唐清雅的魂魄,肉体已无用。要想她活过来,必须寻找新的肉体,而且还要是生辰八字相合。”
“我说我去找,慧祥大师说不能伤人命,活一人损一命,他不会做。于是我想到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求他把她的魂魄换到她妹妹身上。慧祥大师坚决不肯,最后我只好求其次,让他算算她妹妹是否属长命之人。好在大师一算,竟算出她妹妹也是短命之人,将于夏至左右丧命。这么一来,大师便着手等着她妹妹殒命的那一刻将她的魂魄送到她妹妹的身体里。如今,她妹妹已经活蹦乱跳的站在我眼前,却忘了前事,再也不肯答应同我一起进入天机阵,回到她最想回去的那个叫二十一世纪的地方!”
苏植几乎是低吼着将这一段极为骇人听闻的话说完,花著雨却惊得半天都出不得声。
她是花著月?她是花著雨?她是唐清雅?换魂术?锁魂术?在她的世界里,闻所未闻。
眼前这个满眼悲伤的男子深爱着她?当初他就知道她来自何处,愿意抛下一切富贵跟她走?
天机图的秘密是可以回到二十一世纪?
世间竟还有这等奇事?
她想得有些痴然,“我真的可以回去么?真的可以么?”以前她日思夜想都是回去再和爷爷在一起,抹去爷爷伤心的泪花……现在她真的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了吗?可信吗?
“你说你附身花著月身上两三年的时间,一直都在研究那个天机图,在翻阅不少古藉后,你确定那个千年前的神人便是乘着时光机器过来和你差不多时代的人。你说只要进入天机阵,就能找到那台进光机器,你也一定能回去。这些,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苏植急切地摇着她的肩,花著雨被摇得头晕目眩,使劲推开他,扶着额头道;“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一时实在难以接受你所说的这些,给我点时间想明白好不好?”
“我可以给你时间,可是我们的时间不多,黎世子不能长时间调人到万仞山,所以最多三天,这三天中你好好回想,三天后我来找你要答复。”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苏植已觉没有继续逼她立即下决定的必要,强自忍着不适,让黎司桐连夜带着花碧桢两姐妹一起离开了。
现在黎司桐得了苏植的支持,势力庞大,花著雨本想阿旺小丝几个跟着黎司桐一起去,以图个安稳。不料阿旺他们却不愿走,说以后花著雨不嫌弃他们,他们就一直跟着。若是花著雨怕他们拖累了她,他们想就在这里安身,不管穷与富,能自立更生日子也会过得舒坦。
花著雨也不勉强,当夜就把黎司桐留下来的天香凤草给配了药,清早就让阿旺给送了过去——此去,她希望黎司桐能真正待花碧英好。至于花碧桢,以她的傲气和看重的姐妹情份,此生恐怕都只会把黎司桐当妹夫看待了,希望她不会过于伤感。
第二天,街市上果然传出西齐太子在大泽已玩够,带着他的太子妃回西齐了,一路上声势浩大,好像根本不知道大泽朝廷已有人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取了他母亲性命一样。
少了苏植的打扰,花著雨照样清早起来就给人看病。最近她名声越来越大,那些就连家里有府医的富户也不惜要花重金请她出诊。
这日铺门还未开,就有人把门拍得山响。待阿旺开得门,却是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来请花著雨出诊,说是她家少爷突然患了急诊,请了不少郎中都没瞧好,听人推举,特意跑来此处叫花著雨去救人。
说实话,花著雨到牛头镇后,只是想借自己的医术救治那些普通的老百姓,算是为她自己积些福德。至于那些有钱人来看病,她的银子一般会收得多些,不过她绝不出诊。
此下当然拒绝了那婆子请求。那婆子见她不答应,只得耷拉着脑袋无功而返。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个眉弯眼笑的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赔着笑语,再次请花著雨去给他家少爷瞧病。
花著雨不理他,阿旺最后说,他家少爷要瞧病,就来医馆,真想治病,就算是抬着来也划算。
那中年人却说他家少爷病太重,根本不能挪动,一挪动就可能会没命了。
什么病重得连挪动都不能?
花著雨更是懒得理他,这分明是有钱人的娇贵,她偏不称了他们的心意。
眼见未时已过,马上就要天黑了,磨了一天的中年人最后几乎用哀求的语气求花著雨,说她如果不去,他连这点事都办不成,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可能都会交待在他家老爷手里云云……
花著雨实在受不住此人的软磨硬泡,总算开口道:“出诊金一千两,不管能治不能治,这个出诊金一定要给。若能治,价格另议。你看行就行,不行请离开。”
她狮子大开口,只望此人能吓退,只是吓得旁边的阿旺直咋舌。
哪料中年人当即就揖了下去,“花大夫名声在外,不说一千两,就算是五千两的出诊金,我家老爷也会答应。多谢大夫答应出诊。”
五千两都会答应?
花著雨有些惋惜她要少了,看来此次看病的对象是个超级大富户。
当下她也不再犹豫,稍事准备,只带了阿旺就随那中年人上了马车。
马车行了约半个时辰方停下来。花著雨和阿旺下车一看,并没看到什么高墙碧瓦,金碧辉煌。落于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处幽静的府宅。跟着进了院子,四下佳木葱笼,花草繁茂,假山奇石,曲径通幽,是个养心怡情的好所在。也确实适合病人居住。
这时之前那个去了医馆的婆子正站在阶前张望,看到他们来,顿时迎下来道;“可算是把大夫请来了。请恕我家老爷刚才有急事离开,不能陪同大夫……”
花著雨开门见,“病人呢?”
婆子朝身后一间屋门紧闭的厢房一指,故作为难道:“在里面。不过我家少爷见不得光,大夫要诊病的话,可能有些难。”
花著雨暗翻白眼,这不是故意在考究她的看诊水平么?这家人看来人傻钱多,已经被一些庸医骗了很多次,为了不再被骗,先就设了这个门槛,好让庸医之流知难而退。
她挥了挥手,“无妨,只管开门。”
婆子赶紧转身开门,花著雨和阿旺还有之前的中年人跟着走了进去。
此时天本已,这一进门,方发现整间屋子连天光都难见到,想必是窗子上都罩了窗帘。
门一经关上,屋内顿时漆黑,阿旺心里一紧,扯了扯花著雨的袖子低声道:“小姐,小心点。”
花著雨技高人胆大,再加她断定苏植有派人跟上来,半月杀的人可不是酒囊饭袋,若有危险,她只需稍撑片刻,对她不利的人必没好下场。
那婆子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拖动了一下椅子道:“我家少爷就在这里,大夫可以看看他究竟患了什么奇病。”
花著雨顺声走过去,人果然是站在了一张榻板上。她顺着床沿往上摸,便摸到一床厚厚的被褥。她掀了被褥,确定床上躺了人后,就摸上病人的手腕拿脉,这脉还没拿上,竟发现病人的手冰凉入骨,好像死透了的人一般。
“难道是个死人?”她吓得赶紧收了手。
听到声响,婆子在黑暗中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家少爷的病难治?”
花著雨不信别人出了高价就拿个死人来跟她开玩笑,忙道:“我还没开始看诊,稍等。”
不过为了确认此人的生命体征,她还是将手摸向他的胸口,这下总算舒了口气,还好,是有心跳的。
紧跟着她又去拿脉,居然又没脉博,怎么会这样?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她决定不再自己吓自己,干脆伸手去探病的鼻息,不料毫无预警之下,病人突然一口将她手指咬住,此时就算花著雨再大胆,她也忍不住惊出声,“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哪里有什么东西?”灯光骤亮,却见几乎半年不见的方篱笙半倚锦绣,捏住她手指笑吟吟道:“女色狼,你对我上下其手摸了半天,有没有摸够?”
在他周围,床头床尾,竟是不下十人各执一烛在围观,个个脸上都带着古怪的笑。
一见是他,花著雨先惊后喜,继而想到他久没音信,这会儿又以这等逗弄她的场景出现,心里又气。再加诸多人的围观,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抽手道:“怎会是你?”
“不是我,你以为是谁?情郎?”方篱笙清明如水的眼眸里满是浓浓的笑意,紧握她手指不放,“现在就算你还想着你的情郎都不行了,众目睽睽之下,你对我干下这等事,我只好勉为其难让你来负责,你若再想着红杏出墙,后果好像会很严重。”
一看那些人挤眉弄眼的样子,花著雨更是满心气恼,“谁愿意摸你?要不是你装死让我看病,谁爱摸谁摸去!”
“诶?你这么说的意思,是想始乱终弃,不想对我负责?”方篱笙似真似假的睨着她,眼底深处分明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
众多目光之下,花著雨被问得很是窘迫,怒道:“我跟你没关系,负什么责?”不是只要权势不要她么,这又回来死皮赖脸作甚?
方篱笙一脸无辜,“你摸了我就有关系了,当然要负责。”
花著雨简直要被他气疯了,连连甩手,“我不负责!”
方篱笙紧握不放,“我偏要你负责。”
“你这是耍无赖。”
“我就是要耍无赖。”
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惹得周围的人更是笑咧了嘴,谁都没料平日在他们眼里如神一般的男子还有如此逗趣的一面。
站在榻后的怒叔笑眯眯道:“据说这半年来西齐太子苏植一直与七小姐形影不离,外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很是般配的一对佳人。”
花著雨还没想明白他此说何意,紧跟着方篱笙就一口又咬在她手指上,疼得她直跳,“你疯了么?”
她想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我说了你还想着情郎的后果会很严重,你不要不信。”方篱笙说得酸气冲天,“对我这么凶巴巴的,对那个什么苏什么植就有说有笑,告诉我是何道理?”
高山也不忘在旁边煽风点火,“那还用说,当然是七小姐对苏什么植有好感了。”
方篱笙挑眉,一双眼睛乌金闪烁地看过去,“滚——”
“好呢。大家快滚出,慢了的恐怕要遭池鱼之殃……”高山放下手里的烛火,转身就开门而出,一众人也跟着他争先恐后奔了出去,转眼屋子里就只剩花著雨、方篱笙和阿旺了。
阿旺本想留下来保护主子,可是想想对方是小姐的师父,而屋子里的气氛又古怪又暧昧,想了想,还是紧跟其后退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方篱笙不由分说一把就将花著雨拉进怀里,不待她挣扎,低了头,重重吻上了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花著雨被他突如其来的热烈惊得一呆,继而感觉唇瓣像着了火一般被他吻住,那种口齿交缠的甜蜜,一时间也让她忘了掩埋在心底里的所有不快,闭上眼,环上的肩,尽情发泄这几月的相思之情……
良久之后,待喘息声渐渐平息,她方发现胸前很凉,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她的衣襟已被解开,露出胸前春光。而方篱笙则侧身撑在她上方,正低头看着她的丰满……
她赶忙拉衣捂住,没好声道:“看什么看?”
方篱笙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当然是看我的女人最美丽的地方。”
花著雨羞窘得一把推翻他,“色胚!”
“色胚就色胚,反正你是女色狼,我是色胚,两人还是挺登对的。”
花著雨无语,真不知几月不见,他为何忽然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当初那个温文优雅的家伙呢?被狗吃了吗?
“终于又看到你生气的样子了。”方篱笙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把手臂枕在她头下,将她轻轻拥住,“龙九和龙十说你的火气很大,每次见他们都一脸怨气,弄得后来他们都不敢来见你了。是在生我的气吗?”
他写信让她跟着苏植走,是个男人谁都不会这么做,难道她不该生他的气?
一想到此事,花著雨就气恨难消,掐住他的胸肉一拧,“难道我在生他们的气?是不是现在整个东临已经给你皇宫充盈满了,你都腻味了才来找我?”
方篱笙哑然失笑,忍不住低头亲了她额头一下,“我正月平叛真静王之乱后就带高山他们来大泽了,哪有时间充盈后宫?不过你的这个建议不错,或许以后我该试试……”
“你敢?”花著雨闻言脸上顿时有了笑意,原来他并不是在东临忙他的国家大事,“你既然已经来了大泽,为何不来找我?”
方篱笙半真半假道:“我让你跟你的前情人一起相处不好吗?我若来,也不怕我打扰了你们?”
“前情人?”花著雨眯了眯眼,“你究竟还知道什么?”他既然说前情人,难道他也知道苏植曾对她说的那段话?而且是在她之前就知道。苏植那段骇人听闻的话,难道是真的吗?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需要对我满心猜疑。我相信苏植为了打动你,已经把你以前的事都告诉你了。”
方篱笙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抚着她额前发丝说道:“不错,这个世间,除了苏植,便只有我知道你的真正来历。相信你一直在奇怪,我为何在大泽京城一见到你后,就迫不及待要接近你,这全都是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从何而来……”
他说着伸手从枕下拿出一个已被翻得非常毛糙泛黄的小册子,翻开第一页道:“你自己看看,这可是你写的东西?可是你熟悉的东西?”
花著雨急忙坐起来,接过小册子借着灯光一看,上面以她极为熟悉的字体写着一个人的生平:
为了不忘本来,我决定还是用笔把我的人生轨迹记录下来。
我,唐清雅,唐门传人,深研毒经,在二十一世纪丢下用心抚养我长大的爷爷因病身亡。
应该是宝兴十一年春吧,我强大的灵魂附身到了这个可怜女孩花著月的身上。嗯,她真的很可怜,亲娘早死了,亲爹对她不闻不问。那个所谓的嫡母像个吃人的老虎,若不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估计早就把人整死了吧,也不会留到现在才瘦骨嶙峋的饿死,让她这个二十一世纪来的灵魂又能借尸还魂,是她运气好哉?
这里科技极不发达,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自来水,没有热水器……没有好多好多她所熟悉的东西,唯有看也看不完的古董,在这里却不值钱,若是放在二十一世纪,她可发大财了。
生活上很不习惯,不过她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这样的身体是她和爷爷所期盼的,如果她能找到再回二十一世纪的方法,并且还能带上这肉身出现在爷爷面前,不知将会是何种场景?
嘎嘎嘎!不管怎么样,她总不能找也不找的就放弃,或许古人奇术多,只要她孜孜不倦,说不定某一天就能让她找回去的法子了呢?
写了上面这些字后,又隔了半月的日期,“花著月”又写道:
这个孪生妹妹很可怜,嫡母很恶毒,每次都只给两人留一人份量的饭菜,估计姐姐是不想妹妹挨饿,把饭都给妹妹吃了,然后她自己饿死了。我这人初来乍到不了解实情,一开始把饭都自己吃了,把个妹妹饿得嗷嗷直叫,我是不是太自私没人性了?
不行,以我这么聪明的人,岂能被这些狠毒的娘们儿给整?还击去!
接下来每隔几天“花著月”就把如何整治那些势利眼的下人,为自己和妹妹夺来饭食的经过记录下来,字里行间,全是沾沾自喜。
再是后来她自称发现了一本藏宝图,翻尽所有古藉查寻任何有关藏宝图的记载,最后决定亲自去寻宝,并且给妹妹留了不少财物,希望能保证她以后衣食无忧……
这本小册子,基本上记录了“花著月”一年左右的生活,一年后,不知为何,她却没再写下去。
只是一页一页翻下来,花著雨看得触目惊心,因为整本小册子上所写的字,那种语气,莫不是与她一般无二。
她握住小册子的手都在颤抖,难道……苏植说的话全是真的?在成为花著雨前,她真的是花著月?在被苏植失手打死后,她在外力作用下,又变成了失去那段记忆的花著雨?一个保留着二十一世纪记忆的花著雨?
看她神色震动,方篱笙抽离她手中的小册子,柔声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半月湖时,我让你签下合约时的那支笔?是我按着这本小册子上花著月写的做法做出来的。我本只是想试探你是否真是唐清雅,想不到你当时用钢笔时的熟练程度和字迹完全证实了我的猜想。”
他如此一说,花著雨立即记起与他在半月湖见面时的场景,那时他吊炸天的用钓杆把她从水里捞了起来,没让她在肚子里少骂。
一时间,她无法言表自己的心情,望着他,“你是认识唐清雅,还是花著月?”
方篱笙看着她的目光温柔而绵长,徐徐道:“从以前到现在,我都只是认识一个叫唐清雅的女子,她聪颖慧黠,爽朗快乐。三年前,当我还被困于铁石阵时,是她将我这个被掩埋了二十年的人奋力挖了出来。我当时血气不畅,未与李虚子的内气融汇贯通,不能动弹,不能睁眼,不能说话。是她拿着银针连连为我扎了三天,日夜不睡。尽管累,她还是轻松愉快地给我说着笑话,就是希望能唤醒我。三天后,她说她有急事一定要离开,说不能让苏植中了别人的诡计……”
“所以她走了。当她离开时,我察觉她死气缠绕却不能出声唤住她,我心里就对这个自称唐清雅的女孩子心生一股莫名的悲痛。待我脱困后看到她掉下的这本册子,方知她的奇异经历不在我之下。我出去寻找她,希望一切都还能来得及,结果我却没有寻找她的方向,除了知道她本名叫唐清雅,现名叫花著月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不得不先回狼城给家里人报平安,却没放弃寻找她。”
“后来有一次听说西齐太子叫苏植,想到她离开时说不能让苏植中了别人的诡计,便起身赶往西齐。半路的时候偶遇李虚子好友慧祥大师,他在林中唤住我,并告诉我,我要找的人已在大泽京城武国公府里……”
“于是我又以另一个身份赶往大泽京城,在那里,我终于见到了你,而你,却不识我……”
花著雨听得有些痴了,原来在此之前,两人竟有这般邂逅。
方篱笙低头摩挲着她的脸颊,低低道:“请你不要因此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因为不管在何时,你说话的口音总是带着温软之意,极为独特。我极爱听你生气时怒中带软的语调,还有你两颊气鼓鼓的样子……只有这样,我才感觉你不再是虚无的一个灵魂,是我可以随时抱在怀中实实在在的存在。”
他这是在表白吗?是想告诉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他喜欢的就是一个叫唐清雅的女孩子?
原来他并非对她这个花著雨心动,不对,他也非对花著月心动,他只是在经历寂寞黑暗之后爱上了一个语音语调都与众不同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竭尽所能在黑暗中陪了他三天三夜,他不知道她的模样,却能感受她的存在。
在跌落山洞的时候,他说她对她心动已久,果然是已久,他们的邂逅,早在三年前,不是吗?
到了此刻,花著雨不得不再次正视自己的奇特经历,她抬起眉眼,“我是唐清雅没错,来自二十一世纪也没错,可是我真的死过一回吗?真的由苏植求着慧祥大师又重新让我在另一个身体里活过来了吗?世间真有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生?”
方篱笙低笑,“是,你是唐清雅,来自二十一世纪。我后来查过才知道,你被苏植失手杀死过一回。苏植又不惜一切代价再次救活了。所以你现在既是唐清雅,也是花著雨,那个花著月已在苏植的掌下香消玉殒,不复存在。你便是你,令我欢喜令我心动。从今往后,你只属于我,再与他人无干,知不知道?”
以前他一直遮掩着,没有信心苏植在与她相见后,她会不会忆起前事而弃他而去。可是他战胜了恐惧,他深知越是怕什么越是会来什么。所以他给他们时间相处,他想让时间帮他证明,眼前的女子是真心爱他的。那是他费尽心思一点一滴种在她心头的种子,后来生根发芽,他相信,就算苏植搬出前情,也不及他给她的温暖和安全感。
现在,看着她生气她恼怒,已是他想得到的最好答案。
“既然与他人无干,那你这几个月没来找我,也不怕我真跟人跑了?”尽管听他如此说心里很甜蜜,花著雨仍是忍不住埋怨。
“如果我有三头六臂,我一定早来找你。”方篱笙调整了一下姿势,叹了口气道:“只是那秦惑实在不好对付,如果我不让你跟着苏植,此人一定又会想什么歪主意来找你。”
“这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那秦惑别看他年纪轻轻,却极擅谋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于是便派了他的红衣妖人前往东临与我王叔真静王勾结,密谋逼宫。事成则成,不成还可以把我引回去。”方篱笙苦笑道:“结果我也不得不回。”
他接着把发生在东临的事全数说了出来,“我确定父皇是被红衣妖人掳走后,便带人追踪而去。却不料那些人还会当年五毒教主所使的邪术,更让我想起冥欢曾遇红衣妖人施术还差点没命的事。我推测这些红衣妖人极有可能是当年逃走的五毒教主所掌控,为防我父皇出意外,我追踪千里之后,不得不邀请红衣妖人出来开诚布公的谈,问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结果如何?”
“结果?结果那些红衣妖人传话说,若想见我父皇,除非我揭下面具以真面目去见他们的主子。”
“咦?有人想见东临太子的真面目?会是谁?”花著雨奇怪道。
“你猜?”方篱笙笑。
花著雨想了想,“之前你说秦惑极擅谋算,难道是他在搞鬼?”
方篱笙忍不住捏了她粉嫩的脸,“你猜对了,虽然当时我露出真面目,他也有所伪装,但是以我的观察力,我认出了他。而以他的观察力,自然也知道了此鬼面阎罗就是他所认识的方篱笙,他所认识的方篱笙就是鬼面阎罗。”
花著雨惊愕,“那你的秘密他岂非都知道?”那可是骇人听闻的事,若是秦惑公布出去,岂非天下震动?他的麻烦岂不大了?
“就算他认出我是谁又怎样?他再聪明,也不可能想象得出我和李虚子在铁石阵所发生的事。”方篱笙摇头。
“可是你不是说红衣妖人有可能受控于五毒教主吗?又怎么是秦惑出面?”
方篱笙于此也想不通,“谁知道?当年李虚子遍寻五毒教主不着,难道他就藏于他眼皮子底下?”
他如此一说,让花著雨忽然想起一事,“那日在听政院的时候,曾听秦惑亲口说,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待他极好的师父李蛮子突然性情大变,整日价就想着法子折磨他,甚至把他关入水牢。后来在他约十五岁的时候,他与被我祖母送入听政院的生母胡雪姬一起合计将李蛮子打成重伤,李蛮子逃走。不过回头他们又发现了一具属于真正李蛮子的尸体,从各种证据来看,那个假扮李蛮子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五毒教主,是他杀了李蛮子取而代之。”
方篱笙动容,“听政院竟还发生了这等事?若是如此的话,那就可以解释秦惑缘何可以掌控红衣妖人了。也可以想明白,他从何处学来的那些旁门左道之术。”
“你是指那次在皇宫下蛊毒?”花著雨决定再给他爆另一个消息,“我生母胡雪姬现在就在听政院,被秦惑拜为义母。听秦惑说,我生母竟是山阴派的人,属玄阴一脉,那个五毒教主属阴癸一脉。而秦惑亲口承认,他的蛊术是胡雪姬传给他的。估计那次他利用安宁伤苏植的噬心缩筋蛊也是由胡雪姬所传演变而来。”
说完,她看方篱笙只笑不语,不由奇怪道:“难道你不好奇我母亲竟是山阴派的人?”
“如果你母亲真是胡雪姬的话,她自然就是山阴派的人。”方篱笙说得轻飘飘。
“这是为何?”
“我后来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你母亲了,所以我可以帮你解释很多困惑。可能有一点至今都不知道,冥欢的王叔冥隽当年承诺会治好老北冥王的嗜血症,终止北冥王族几百年的诅咒,便是要找到山阴派的传人。只要是有山阴派血脉的处女,愿意嫁与王族,便可解了这上古诅咒。当初冥隽找到你母亲的时候,便要她去嫁给北冥王。结果两人日日相处,却是生了情份。你母亲自是不愿嫁去北冥,一定要让冥隽娶了她。”
方篱笙笑了笑,“可惜那冥隽是个极重情义之人,明明深爱你母亲,却不说出口,只一心一意让你母亲嫁给北冥王。你母亲大怒,当即与他分道扬镳,让冥隽再也找不着。冥隽没有办法回去交待,只好另寻破解的法子,后来也不知他从哪里竟找到了天机图,正欲带回北冥给北冥王,让他按图上所示去寻天机阵,说里面一定能有破解之法。结果半路再遇上你母亲。你母亲这次竟是答应与他回北冥,冥隽信以为真,大喜过望,真与她一同前行。哪知你母亲半夜趁他不注意就偷了他的天机图飞逃而去,任冥隽如何找也找不到。冥隽无功而返。”
听到此,花著雨恍然大悟,“那上次冥欢说来大泽寻人,实际上是想寻胡雪姬的女儿,然后娶回去解了他们王族几百年的诅咒?”
“应该是的。”
花著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我机警回来了,不然真让他成了我的男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方篱笙淡笑不语。
“可是你是怎么这么清楚我母亲和冥隽的事?”
方篱笙笑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是那个李虚子知道,他曾在你母亲偷了天机图后遇到你母亲在山间大哭,怕她一个孤身女子寻短见,就去询问了她。当时你母亲可能无处发泄,便将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哭诉了出来。当时李虚子还安慰了她一番,后来你母亲也没说什么,就走了。从你母亲是被你父亲突然带回府来看,想必是她一时绝望透顶,便想随便嫁人了此残生,结果没想进了个溜丢窝,日子反而过得更悲惨了。”
他如此分析,花著雨料定十之八九是如此,一时间,不由对冥隽与胡雪姬之间的爱恨情仇唏嘘不已。
“照你如此说来,胡雪姬与五毒教主还是同门师兄妹,不知道当初五毒教主在听政院为何要抓住胡雪姬?难道也是为了得到天机图?”良久之后,花著雨又问道。
方篱笙点头,“极有可能。五毒教主被李虚子重伤之后,功力一时难以恢复,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天机图已落入你母亲手里的事,于是一边把李蛮子取而代之,一边又把胡雪姬从国公府弄到听政院,一任他逼问天机图的下落。却不知为何你母亲并未说出来。”
花著雨忽发奇想,“或许她只是在一心求死呢?”听说失恋的女人最不怕死。
“谁知道。”方篱笙摇头。
“不过现在天机图已由花著月之手落入苏植之手。”她现在还是习惯于把她和花著月分开,因为,关于花著月人生的那部分记忆已离她而去,她便可认定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她只认,她记得的这部分。
“已落他手?”方篱笙直皱眉。
花著雨于是便把苏植曾说的关于花著月和他的故事说了出来,完后才叹道:“昨日苏植才将一切事情都和盘托了出来。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和他一起上万仞山,帮我完成我想回家的心愿。”
方篱笙盯着她,“你答应了他?”他的语气听起来酸气冲天。
花著雨笑嘻嘻把手放在他胸口,“我若是答应了,你今日还能见到我么?”
方篱笙心里一荡,敛了酸气,“此事看来越来越复杂,若是如此,有些事我不得不重新盘算了。想不到胡雪姬未对五毒教主说出天机图的下落,倒是让你捡了个便宜。”
“怎么会是我?明明是花著月。”花著雨一本正经给他纠正。
方篱笙心情大好,“是。是花著月捡了便宜,与你无关。”
“而且花著月还因此丧命,哪叫捡便宜?”
“是,是我用词不当,谢小娘子指点。”
两人许久不见,这次奇怪的会面,却让两人的心似乎更近了一步,这是一种敞开心扉,将自己完完全全剖析在对方眼前的心灵相通。许多以前不曾谈及或者不敢谈及的话题,在这一特殊的气氛下,方篱笙也是不紧不慢一个一个聊了出来。有的事,他们观念相同,便会会心一笑。有时稍有相左,也会各自思考对方的观点究竟有没有优于自己的。
在这难得空闲的时间里,两人完全抛开外间事闲闲地聊着,没有猜疑,没有怨怼,像许多普通夫妻一样,东扯西拉,有说有笑,特别舒心惬意。直到怒叔在外面敲门叫他们吃晚饭,两人才停止了谈话。
怒叔让人准备的菜并不多,却很精致,最有爱的便是清蒸鱼和清蒸八宝鸡,闻着那扑鼻的香味,花著雨闭上眼猛嗅,陶醉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你怎么清楚我喜欢清蒸鱼和清蒸八宝鸡了,原来你有葵花宝典,真是宝典在手,娇妻我有。”
“葵花宝典?”方篱笙一愣。
花著雨朝他眨眨眼,“我的私密日记上不是有记吗?”
方篱笙恍然大悟,她居然把那小册子叫葵花宝典,果然形象。如果不是那物,他又如何找到她,结识她,了解她?
花著雨给他盛饭,“相公,你真的好奇怪,想见我就应该直接去找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故弄玄虚跑到这里来。”
方篱笙按住她手,“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花著雨又看到怒叔古怪的笑,不禁脸一红,嘴硬道:“难道你不是我相公?”
方篱笙清明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急剧涌动,几欲流溢而出,“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如此唤我,以前只觉这称呼好俗气,哪料从你嘴里说出来会如此美妙动听。”
他的声音低哑,似笔落白纸的沙沙声。
本是如此肉麻的话,此时由他说出来,却让花著雨倍感甜蜜。
“在这里见你,自然有我的顾虑。”方篱笙接过饭碗,正色道:“第一,我是想避开秦惑的耳目,其次是我不想让苏植知晓我来找过你。”
花著雨纳闷,“为什么?”她与他在一起,是光明正大的,为什么要避开别人?
方篱笙眸光一深,对怒叔道:“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人靠近。”
“是。”怒叔领命退出。
方篱笙这才道:“未与你谈话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秦惑东一榔头西一捶的想干什么。我父皇至今还在他的手,日前得到龙七的传信,说冥欢也确实是在他手里。我本是带人一直追着我父皇的行踪,交待龙七务必看好冥欢。哪知这秦惑极为狡猾,虚虚实实,竟把我朝北冥那边引。我岂会上他的当,虚晃一枪,便带着人悄然折回。同时想到他多次对你布局,怕他这是想引开我后对你不利,才不得不悄然潜行过来。”
看来不只她有这个感觉,他也有。花著雨点头,“其实这一路行来,我确实感觉有些不合乎常理的风平浪静。苏植说是他的人防得紧,但我不这么认为,毕竟秦惑处心积虑这么久,以他的观察力,不可能没猜到我会与苏植同行。所以到了胡济之后,我便不再隐藏行迹,干脆大大方方站出来,想不到那些要抓我的人一个都出现,完全超出常理。”
“你做得很对,如此一来,越发证明秦惑有什么阴谋。”方篱笙顿了一下道:“不过你刚才说天机图在苏植的手里,我忽然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了。”
答案呼之欲出。
花著雨点头,“我也想到他要借我来引出天机图,看来胡雪姬恢复记忆后,已经把天机图留给自己两个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以他的头脑,自然猜测得天机图现在不在我手里,就落到苏植手里了。其实他在我周围布局,扮着老好人,最终目的也就是那个。”
方篱笙沉眉,“你说得没错,秦惑一直按兵不动,其实最终目的就是想知道你和苏植是否会拿出天机图寻宝。他一直都在等。而上次大泽皇宫宝兴帝突然说要退位让楚明秋登基,当时事件的发展颇为蹊跷。现在楚明秋为平天下舆论,不得不离京谋划着刺杀西齐皇后……我实在怀疑秦惑是否在这件事上扮演了推手。”
“这件事我也觉得有些不寻常,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寻常。看来要知道谜底,还得待时间的证明。”花著雨扒了口饭,“那你为何还要避开苏植?”其实他的威胁度并不高。
方篱笙看着她,“我先前并不知苏植与黎司桐的协定,看他一直赖在你身边,以为他是没准备放弃你。为了不引得他发狂而坏事,我自然避开他最好。而且若是要与秦惑斗,我就绝不能泄了行踪。”
他顾虑得很颇有道理,秦惑善谋,不动声色间,就把很多事都谋算于心,如果与他明着来,极易吃亏。
“现在你又说他认了胡雪姬为义母,或已习得阴玄派一脉的巫蛊之术,再加他曾经在五毒教主跟着呆过,若是他将山阴派的巫蛊之术学全,恐怕就算再来一个李虚子,也再难是他的敌手。”
花著雨吃惊,“有这么厉害?”
方篱笙点头,“山阴派与天道宗千百年来同时存在于这个世间。天道宗属正宗,是阳,山阴派属旁门,是阴。经过这么些年的演变与传承,两派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只不过山阴派因内讧一分为二,被削弱了,所以才一直被天道宗压制着。就算是这样,当年李虚子击杀一个五毒教主就花费了相当的心思。如今秦惑不仅传承了天道宗正宗,若他又得胡雪姬真传,就已极难对付。如果他还学到阴癸派的巫蛊术,这整个天下,必将变成屠宰场,世人血肉,必为他为所欲为。”
花著雨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却绝不认为这是方篱笙在危言耸听。因为之前秦惑只一个噬心缩筋蛊就可以要了以毒为闻名的苏植的命,若他真的发狠,以他正邪结合的巫蛊术,取百十人性命岂不在须臾间?那太恐怖了。
花著雨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五毒教主当年对秦惑百般折磨,被他和胡雪姬合谋赶走后,听说就没了音信。我相信他并未学到阴癸派的巫蛊术。”
方篱笙神色很是淡然,“但愿如此吧,最好是那个五毒教主不要被他找到,不然以他现在的手段,还不能逼得他交出阴癸派的巫蛊术?”
两人说到这里便都安静下来,边认真吃饭,边理顺这些人与事。
本来美味的饭菜因为谈论起秦惑这个人,让花著雨只觉形同嚼蜡。等她心情沉重地把饭吃完,时间竟已到了亥时初。她见阿旺不时站在院中朝这边频频张望,心知他在急着回去。
好不容易与方篱笙相聚,一时半刻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走,可是若她不回,不仅琴儿他们会担心,苏植那边恐怕也要有动静。再加暗中无数又紧盯的眼……
她正在犹豫,却见方篱笙对守在外面的高山道:“时间不早了,送七小姐回去吧。”
花著雨一急,“我不回去。”
高山忍住笑,“马车早已经备好了,属下马上派人送他们回医馆。”
花著雨情急抱住方篱笙的胳膊直摇,“你想个法子,我想今晚就留在这里。”
方篱笙笑弯了眼,一弹她的额,“女孩子不可以含蓄一点么?这么露骨,也不怕被人笑话?”
花著雨趁势撒娇,“我舍不得你嘛。”
方篱笙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有股莫名的火花闪烁。
花著雨轻拉他的头发,踮脚在他耳边戏谑道:“乐傻了?没见过我撒娇吗?”
方篱笙忽然柔声道:“我早知你如此独特,却不料是如此动人心魄。”
花著雨一震,其实这厮的甜言蜜语才最动人心魄,怪不得恋爱中的男女喜欢花前月下,绵绵情话,这等言语,本就是一种超强催化剂,强烈催动着对方全心爱上自己。
当晚她当然没有回去,方篱笙早已做好准备,只让一个女子扮成花著雨的模样由阿旺陪着回去了。至于如今向琴儿他们解释,那已经不是花著雨想管的事,反正第二天大清早又会被人接过来,美其名曰:再看病。
送走阿旺后,花著雨就去洗手脸,等她出来,方篱笙却不在了。问怒叔,方知他有事出去,说有些事要重新部署一下,叫她稍等一会,他马上回来。
花著雨心知那些都是正经事,便独自拥被倚在床上细看那本与她字迹一般无二的日记。
或许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这么安心,不知什么时候,她竟迷糊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在她耳边叹气,“我以为急着留下来是想和我亲热,想不到原来是为了把我当枕头……”
花著雨哧溜一下坐了起来,果然见到就算躺着也是风景的方篱笙在哀怨地揉肩,她直揉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睡了很长时间吗?”
方篱笙哭笑不得,“你没睡很长时间,只不过现在已经太阳晒屁股了。”
花著雨扭头一看,窗外果然艳阳高照,分明已经辰时左右了。
她有些惋惜地看着身旁的俊秀容颜,咂了咂嘴道:“其实我不介意白天亲热的。”
方篱笙一怔。
花著雨一腿搭在他小腹上,俯身笑得像个不良少女,“听说若是女人主动的话,会很有成就感,我也要来试一试。”
方篱笙实在被她这副模样诱惑到不行,眸光瞬间被火点燃般,哑声道:“我非常乐意被你这个女人征服……”
他一语未尽,花著雨已吻住他的唇。方篱笙面上泛起一抹淡淡的轻红,像个青涩少年。
“殿下,七小姐,起来吃饭了。”
非常不合时宜的,怒叔在外面大声叫唤。
屋内两人根本不想回应他,怒叔却站在门外契而不舍,“殿下,西边突然传来了大消息。”
屋内没回音,他又道:“兰陵王那边也有信传来,好像很急。”
他继续道:“神风营传信来,说秦惑多日未露面,经多方寻查,他似乎已不在京城。”
里面的沉默肯定代表怒意,怒叔硬着头皮,“还有……苏植被人抬到医馆,好像人事不醒……”
下一瞬,门就被人拉开了,是方篱笙,他果然脸色冰沉,“他为何人事不醒?被人打伤了?”
怒叔吓得连连退后几步,说话都有些打结起来,“不……不是,好像是伤毒复发……”
“伤毒复发?”花著雨此时已穿截整齐地出现在门口,“我了解他的情况,他本身就经脉胶着,体质极差,再加上还中了蛊毒,雪上加霜。这几个月来他的身体耗损得极为严重,人事不醒是意料中的事,听怕他的日子也不长了。”
方篱笙不禁动容,“这么严重?”
花著雨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苏植前天有提到他的师父。不过我却觉得他的师父奇怪。他一身毒术都是他师父所教,而他似乎还会破解秦惑所下的蛊毒。只是他身体本身已损坏,才无法抵御蛊毒漫延。我怀疑,苏植的师父的来历恐怕不简单,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五毒教主。可惜的是苏植也不知他师父叫什么名字。”
“苏植的师父有可能是五毒教主?”方篱笙沉吟了一下,赞同道:“确实有这个可能。”
花著雨转头问怒叔,“西边传来了什么大消息?”
怒叔赶紧回道:“听说是去刺杀西齐皇后的楚明秋被人活捉了,现在正往皇宫押解。”
果然是个大消息,想不到楚明秋竟然如此出师不利!若是他真被抓的话,那大泽皇位继承人岂非又要重选?
“兰陵王又传了什么急信来?”方篱笙再问。
怒叔道:“上次殿下把兰陵王请出山后,他便去大泽京城看睿郡主。可能是睿郡主打听到谢俊之被花胜南抓住,现在贤王又在死命的攻打南门关,睿郡主担心花胜南一怒之下杀了谢俊之,便让她父亲亲来南门关,希望花胜南不要动谢俊之。那兰陵王也担心来不及,便传信神风营,让殿下务必想个法子,叫花胜南能在他到之前不要把谢俊之杀了。”
花著雨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兰陵王的消息,回头道;“你去把贺兰晴的父亲从岭南请出了山?”
方篱笙点头,“就是因为担心压制不住秦惑,我才请他出山,毕竟他也精通巫蛊术。”他回头对怒叔道:“既然是他所托,这件事我们回头再好好商议……”
“你们不用商议了。”花著雨接口,“花胜南是我大哥,而苏植确实又与他有些关联,之前我就让苏植给我大哥打了招呼,让他善待谢俊之,免得树了兰陵王这个大敌。我相信我大哥会审时度势,不会在得了提醒后蠢得杀人。”
“嗯,这件事你处理得不错。”方篱笙握住花著雨的手,“只是秦惑突然隐身,真的离开大泽了吗?”
他似在问别人,也似在问自己。
花著雨一听秦惑二字就头痛,她揉着额角,“你有什么打算?”
方篱笙捏了捏她的手指,“看来你还是得先去看看苏植……”
确实如此。花著雨望着他,“苏植之前说他已通知他师父过来,不要他师父还没到,他就没了性命……”
“他已经通知了他师父过来?”方篱笙的眼瞳收了收,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好吧,你先回去,不过我也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花著雨不解,“你要到哪里去?”
“现在我也无法告诉你具体地方。”方篱笙低头看着她,“有一点你可以记住,若是苏植再要求你去万仞山,你答应他便是。”
花著雨失声,“这是为何?”如果她真被苏植带得进了阵,真有那么个传说中的时光机器,她走了,岂非再也见不到他?
方篱笙平和的眼眸里充满了睿智,“你只管照做。相信我,你的安全,你这一辈子,都会由我负责,我绝不会假手他人。”
他说得如此淡定,肯定是胸有成竹。
此下才小聚,本还想多和他呆一会的花著雨却因为苏植非常不乐观的情况不得不打道回医馆。
待进得医馆后堂,里面已经闹得人仰马翻,苏植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唇如墨炭地躺在榻上,跟一个死人没两样。
见花著雨回来,为了保持安静,阿旺把一干人等都请了出去,只留下唐发和蒋荣。
花著雨给苏植拿了一下脉,眉头皱得死紧,问唐发道:“近日他经常这样?”
唐发脸色沉重,“是。每次都大约个把时辰就会醒来。只是昨天自七小姐这里回去后,他就一直不舒服,说要休息,就晕了过去。想不到一夜过去,他都还没醒来,我们实在无法可想,只好大清早就把他抬来让七小姐瞧。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花著雨叹气起身,“油尽灯枯,已经无药可救。”
唐发和蒋荣两人身形巨震,平素都杀气腾腾的蒋荣眼眶里骤然泪光闪烁,“殿下费尽一切心力,不能就这么去了,还请七小姐一定要救他。”
花著雨摇头,“药医不死人,你们殿下身体各个器官都已枯竭,神仙也难救。”
“七小姐怎么可以说得如此淡定?殿下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么可能会成这般模样?”唐发忍不住怒声道。
为了她?
花著雨满心不悦,“我为什么不能淡定?是我杀了他吗?还是我欠他什么?”明明就是他失手杀了花著月,她重新为人还去怪罪他,反而有人来责备起她来,有道理吗?
唐发似也是因为忍了太久,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殿下是失手杀了花著月不错,可是他为了弥补错误,不惜让慧祥大师借他的精气神为你施展还魂术。你以为殿下生来就身体差吗?那是因为他为了救活你,自损了身体。枉殿下身体才能动弹,就安排着人把七小姐请回来,让你好早点去万仞山。结果七小姐却在大泽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眉来眼去……殿下想在他生前一定安然送走你,让你回归本来,强自让他师父给他下了烈药亲自去大泽京城找你,甚至还为了你中了他都无法解除的蛊毒……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为了七小姐连性命都不要,七小姐却弃他如敝屣,甚至与别人成婚……一个失误他已经搭上性命去弥补,你却还这样待他,你的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
他越说越快,瞪圆睁,好像生噬了花著雨一般。
而他所说的这一切,全是花著雨第一次听到。苏植是为了救活她而自损了身体?之前他并未说。他强自用烈药来大泽找她,亦非她所愿。
不是她冷血,既然她已失了花著月的记忆,便是代表那个他深爱的花著月已经死去。他爱花著月成痴,并不代表她这个花著雨就会爱他。
不过基于道义,若她能救他,她也自不会旁观。
她叹了口气道:“不是我心狠,一是我确实不记得与他以前的事,他在我面前,就好比一个陌生人一样。二是像他这等情形,就算我是神医,我也爱莫能助。”
“谁说你是爱莫能助?”蒋荣冷静道:“天机图是千年前神人留下的,传言里面不仅有宝藏,各等奇珍异物,更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殿下可以为了七小姐连命都不要,难道七小姐就不可以为了他走一趟万仞山?”
花著雨无言以对,说来说去,如果没有苏植的舍命相救,也不会有现在的花著雨,对她而言,不说欠他的,但在良心上,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只是古人深信什么生死人、肉白骨这等传闻中的神药的存在,可是她不信,好像所有人都认为那个万仞山藏有任何想要的宝物般,哪有那等好事?不过是人们传神了而已。
唐发从怀里掏出一个淡绿色绢布小包,一把拍到花著雨手里,赌气道:“这就是天机图,去与不去,七小姐看着办。”
花著雨皱眉,“若万仞山应有尽有,你们自己拿着天机图去寻宝不就是了,为何一定要拉上我?”
唐发冷冷道:“若不是这个图只有你一人识得,我们何苦求你?”
只有她一人识得?到底是什么样的鬼图?
花著雨半信半疑地将绢布解开,就见一个折得四四方方严重泛黄的牛皮纸躺在里面。
唐发道:“打开!”
花著雨依言,却见牛皮纸上不仅画了一张简易地图,上面标了很多蓝点,而且在蓝点的旁边还标有极小的阿拉伯数字。然后在图下,对应阿拉伯数字用很潦草的简体字写了很多注解,如果她不细认,都差点认为那些字是比二十一世纪医生开的药方还难认的鬼画符。
看到这个东西,她不禁感觉又新奇又亲切,忍不住笑了出来,“怪不得花著月对万仞山这个地方深信不疑,原来是因为有这个东西。”看到自己熟识的东西,哪个不会急吼吼想回去?
唐发哼了一声,“救人如救火,你到底去不去?”
花著雨认真看了一下那图下的注解,良久才点头道:“好,我们现在就走。”
“一言为定!”蒋荣大喜,转身就出去安排人手和马车。
既然答应去万仞山,花著雨可不想让阿旺几个跟着她去涉险,让他们留下来,叮嘱了几句,便打了个包,下午的时候,就和苏植早备好的一队精悍人马悄然拣小路朝西而行。
苏植为这万仞山之行,可能真的准备已久。不仅有精良攀山装备,而且还有相当精干善于穿行山的能手。
不出花著雨所料的,自他们起程之时起,明显就感觉到身后隐隐约约有人跟上来。不过过不了多久,身后就传会来惨烈的打杀声,分明那些跟上来的人,又被另一批人拦阻,杀戮。
然而不管有多么血腥的阻拦,那些追踪的人,都如附骨之疽般隔段时间又跟上来紧咬不放,实在令人佩服他们不要命的勇气。
这一去万仞山,按地图上所示,正常速度的话,大约七八天时间就可以到。但是由于苏植身体虚弱,不时就会陷入昏迷中,为了尽量延续他的生命,花著雨不得不且停且行。
按着天机图所示,一直到完全出了大泽地界,踏上西齐的领土,便是一片连绵望不到尽头的山峦。众人望着那隐入云天的山峰,不由直抽冷气,怪不得叫万仞山,这高耸的云峰,不说人难登上去,恐怕就连飞鸟亦难飞掠。
尽管现在已近五月,但是山风强劲,寒气仍是逼人,所有人不得不又加上了厚袄子。
自进入万仞山地界后,那些追踪的人竟奇迹般消失无踪。
要说那地图画得极为简易,如果不是下面的注解说地图所在地在万仞山,任谁也不会知道此图究竟指何处。
花著雨一边看图,一边指引着一众人前行。在又行一日后,不仅地势渐渐陡峭起来,就连气温也跟着骤降,寒风渐冽,吹到脸上如刀刮。而抬头往前望去,竟隐隐看到了一座座的雪峰。
“七小姐,现在已没有路,山势也越来越陡,我们……是不是该弃了马车?”蒋荣有些担忧地看着车轮被卡在山石间的马车,如果没有马车遮风挡雨,他家主子是否会挺得住?
花著雨把遮在脸上的毛巾拉下来,吐着白气道:“如果弃了马车,我不能保证他还能坚持得住。如果不弃,那地方马车肯定到不了,所以我建议你们都留下来,我带两个人去。若是找到了灵妙之药,就让人马上送过来,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蒋荣一口回绝,“如果你不行,我们就在原地等殿下的师父,我们留了暗记,以他的速度,应该就这一两可以追上我们,他一定有办法。”
“这么恶劣的天气,随时都有可以下大雪,若是封了山,到时候我们进退不得,是都想死在这里吗?”
“要封山早就封山,这里肯定一年四季都这样。”
花著雨再找理由,“我们带的吃的就那么些,若是耽误了时间没有补给,岂非要饿死?”
唐发冷冷道:“我们带了差不多支撑十来天的干粮,你说要行到天机阵大约还有三、四天的路程,这一来一回,也就七八天而已,正好可以挪两天出来等人。七小姐不用找这么不靠谱的理由。”
花著雨还要说,马车里却传来了苏植虚弱的声音,“唐发,弃马车,不用等我师父,你们扶我上去就是。”
唐发一惊,跑过去道:“殿下不可,现在寒气极重,以您现在的情况,绝对不能再受此苦。”
“无妨。我还没到那种程度。”苏植说着就自己撩开厚重的帘子从马车里下来,此时他脸色灰白,嘴唇却乌紫,眼下泛出淡淡乌青,眼眶深陷,鬓角隐现白丝……只这十几天时间,就将他从一个神采飞扬的美男子化成了气息奄奄判若两人的病殃子。
花著雨眼神一黯,“如果你能穿得多一些,又有人能平稳地背着你,我可以勉强答应你。”
苏植扶着车门望着她微翘嘴角,“好。唐发,再给我加一件虎皮大氅来。”
因为他要弃车改行,众人顿时一阵忙乱,先是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再从马车里取出苏植的衣物,把能穿的都尽量给他穿上。花著雨趁机就地生火给他熬药,待把一罐药熬好,她正欲端给他时,忽闻一阵琴声不知从何处婉转飘来。
“你们快看,那里有个人。”
队伍里有人忽然指着不远的一座矮山,花著雨随声望去,只见矮山腰的一个突起巨石上,正有一人盘膝而坐。此人一身比发丝还浓黑的衣袍层层叠叠,衬得他的容颜比那远山的雪还干净遥远。
他未抬眼,只是衣襟深垂,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撩拨着琴弦,琴声袅袅,如泣如诉,听得人几欲随他琴音而去。
由于他着色太深,与那青色山石混为一体,如不是他拨动琴弦,谁也不会注意到那里早已有人。
“是秦惑。”苏植抬目望着那处,笑得毫不在乎,“他还是来了,看来黎世子也没能拦得住他,这人还真不简单。”
望着那人,花著雨连连抽了好几口冷气,声音都有些变了,“你说他来干什么?”
“谁知道?不如你上前去问问?”
“为什么不是你去问?”
苏植笑,“因为我还要喝药,你不用。”
花著雨叹了口气,“我日日担心会见到这个人,如今我也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偏是来了。以前他可以装成高洁的样子,因为有太多人看着。现在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也不怕被人瞧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变成一个怪兽,一掌就把我拍成了泥。”
苏植指了指她的胸怀,“就算他变成怪兽,也不会把你拍泥。因为你有天机图,如果他要拍你,你就拍天机图,他看你发狠,肯定就会拍你了。”
“是这样吗?”花著雨眨眨眼,果然从怀里把天机图拿出来,掂了掂,竟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我总该上前问问他来此有何贵干,总不是故意跳到那山石上给我们弹琴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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