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

第16章


说着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伥鬼在他身后低声道:“你……你便是李崖?”李崖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只道:“你家主人明日方要吃我,不必心急。你现下这番伤势,只怕也惑不了我?”心道明日我便在县里住下,过两日多邀帮手入山,不信杀不了那伤人猛虎!
    伥鬼惊慌道:“不不……我不是要惑你……”李崖心知伥鬼惑人,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决不肯信他一字半句,只道:“既如此,你自已去吧。”说着,大步离去。伥鬼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曾发出一声。
    李崖因是里正,又爱拳脚武艺,在县衙中交游甚广,也颇识得不少好武的朋友,因而他在县中邀约打虎帮手,多有人肯拔刀相助的。聚了有十数人,相约两日后进山,他自己也便在一个朋友家中住了下来。
    是夜,他正睡得香甜,忽在梦中觉得有异,立时惊醒,刚刚睁眼,便听窗棂上有响动。他不动声色地自枕下摸着佩刀,阖目装睡,便见窗上露出一道人影,慢慢移进房中来。他自眼帘下窥伺出来,瞧得清楚,正是那日见着的青衣伥鬼。
    那伥鬼来自榻边,在榻边跪下,低声唤道:“李郎,李郎。”李崖要瞧他究竟要捣什么鬼,便装睡不答。伥鬼似是又急又忧,连连唤他,却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人。李崖方知他是真的来寻自己,便睁了眼,瞧定他道:“是你?”
    伥鬼不理会他装傻,向他肃拜行礼,道:“我知道李郎不能信我,不过只求李郎听我一言。那虎妖成精多年,法力高强,非是李郎多寻人手就能降得住的。若李郎真心要除此妖,县外南山之中,有一座善因寺,住持和尚了凡乃是有道高僧。我知李郎有一柄短枪,若能求得了凡和尚为枪头作法开光,我便能为李郎诱虎妖出来,方能取它的性命。”说着,双目恳切地望着李崖。
    李崖听他说得有条有理,半信半疑,便道:“你为虎作伥,虎妖死了,你也要堕入轮回受苦,如何却要我杀了虎妖?”伥鬼低了头,道:“我这般留在人世间,又有什么意思——”说着,两行清泪,自脸颊上淌了下来。
    李崖一怔,那伥鬼已伸袖拭去眼泪,又仰脸对他道:“李郎邀了帮手进山,虎妖必不会现身。他既定了要吃李郎,定是会寻李郎单身出行的时机。李郎想想,可防得了他一世?因此无论信与不信我,还是去求了凡和尚为枪头作法的好。”说着,又向李崖拜了数拜,起身又从窗棂上飘了出去。
    李崖想想,也觉得伥鬼说的有理,第二日便去南山寻了凡和尚。了凡和尚听说,沉吟半晌,道:“枪是凶器,却不合我佛门弟子慈悲为怀的本意。但施主既是为除虎妖,也是功德。”因此便与他作了法。李崖感激不尽,了凡和尚将他送出山门,宣了一声佛号,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日后施主若有困顿无解的时候,便想想老纳这句话吧。”李崖听言,心有所感,抬头看看老僧慈悲面容,感佩佛法无上慈惘,忽又回身,深深叩谢了,方回县中。
    他不敢尽信伥鬼言语,因此依旧邀了诸友进山。四处寻觅,果然丝毫不见虎妖踪迹。寻了数日,众人皆困乏不堪,走至那石台附近,李崖避了众人,偷偷到那石台下察看,见着台上草丛中又有新鲜血污,想来虎妖又曾在此凌辱糟蹋过那伥鬼。李崖呆呆地瞧着,忽然便忆起那夜那人面颊上的清泪,心中顿时又怜又痛,便去与朋友会合一处,道:“既寻不着虎妖,我等便回去吧。”众人早已觉得此行必然无功,听他这般说,尽皆赞同。
    李崖随众回了县中,第二日,与朋友告别,便要返家。朋友担心他孤身一人,说要相送一程。他却道:“我带了刀枪,怕得谁来?”因此婉拒了朋友好意,独自上路。
    方走至县外,忽有一骑自背后赶上,唤道:“前面可是李里正?”李崖见那人军官打扮,连忙行礼道:“正是在下。”
    那军人道:“你私携刀枪,犯了县中禁令,快交将出来!”
    李崖一凛,辩道:“我是猎户,身上自然要有兵器。”
    军人不耐烦道:“猎户带些猎叉弓箭等物便了,你带的刀枪乃是长兵,可是要谋反?快快交出来!”
    原来朝庭均令:民间只能携带短兵,长兵乃是国家武库之用,百姓万万不能持有。李崖虽是里正,却也只能算是白身,自然不能携带刀枪,因此只得乖乖将腰间朴刀解下递上。那人又道:“你怀中短枪,也是禁物,快交出来!”
    李崖是山中猎户,而且又与一班县中武师交往得好,自来也不曾有人管束他带刀佩枪,如今忽听这人这般正言厉色地要自己的短枪,心中一凛,抬头瞧那背着夕阳而立的军人,自不曾在县中见过。但那黯淡神色之下,一双秀目泛起的幽幽波光,却似曾相识——他心中一动,自怀中取过短枪,一手握住枪头,一手握住枪杆,慢慢递了过去。
    那军人伸手握住枪杆,似有似无地一使劲,李崖只听掌中轻轻的“咔”了一声,军人已自他手中抽了枪杆过去,道:“你既这般晓事,我便不捉你去县衙了,你自已好自为之吧。”说着,翻身上马,自来路而去。
    李崖默默地瞧着他远去,张开手掌,便见那闪着寒光的枪头,还留在自家掌中。
    他重又上路,翻山越岭,往自家村子所在的山谷走去。因山路艰险,他寻了根树枝,劈了枝叶,探路前行。
    正走间,忽嗅得空气里腥臊,一阵腥风卷过。李崖本是猎户,自然知道有豺狼虎豹便在左近。但那虎来得极快,腥风刚起,便听一声虎啸,响彻山间。他抬头一看,便见那日所见的那只班阑猛虎,正自林中穿出,四足一纵,稳稳立在了一块高大的山石之上,眼露绿光,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见李崖已瞧见了自己,那虎将身子一抖,四爪往下一按,腾空而起,张开血盘大口,便向李崖和身扑来!
    李崖眼明手快,将身子一闪,闪在树间,那老虎便扑了个空。四足刚刚着地,身如旋风般旋了半转,虎尾便如钢鞭一般,向李崖腿上扫来。幸而李崖躲在树间纵跃,不曾被它扫着。但见那虎尾抽在一棵小树上,只听“咔擦“一声,那碗口粗细的树干竟被抽折了下来!
    李崖心中大骇,这虎妖竟如此的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心知此次凶多吉少,心一横,跳出树间,将手中树棒一横,喝道:“孽畜,棒下领死!”那虎长啸一声,便如狂笑一般,前爪向下虚按一按,纵身窜在半空,便向李崖扑来!
    李崖忽地丢了树棒,将身一矮,向老虎腰腹下窜去。那老虎在半空之中,转动不灵,已被他钻到腹下。虎妖已炼成铜皮铁身子,自不怕他伤了自己。电光火石间,忽听“扑哧”一声,竟有利物破了它妖障,直剌入喉咙之中!老虎收势不住,向前扑去,腹上立时被自家的扑势带出一条长长伤口!肠子心肺随着喷泉一般的血水滚落出来,老虎厉叫一声,在地上打了半个滚儿,便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了。
    李崖半跪在地上,脸上身上全是虎血,手中握的,正是那截寒光闪烁的枪头。
    树丛中忽见人影晃动,李崖一惊,便见那俊秀伥鬼自树丛中走了出来,战战惊惊地去瞧那虎尸。见那虎已死得透了,长出一口气,向李崖跪拜谢道:“多谢李郎,为我脱了此厄。”说着,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李崖见状,喊道:“你……”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见那伥鬼止步,呐呐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你立个牌位祝祷,让你早日投胎转世吧……”
    伥鬼身子微微一颤,并不回头,低声道:“我为这只虎妖惑了不少人,罪孽深重,岂是香火牌位可赎……多谢李郎好心……”说着,身形微晃,已隐入树丛之中。
    李崖握着那根枪头,怅望他的背影消失之处,悄立良久。
    李崖除了山中虎患,名动乡里,县令大喜,与了他不少赏赐。见他生得身子壮健,本想为他在县中谋个出身,李崖却委婉推辞,道自己野鄙无文,不堪官府使用,县令只得罢了。李崖自回村中,依旧打猎度日。
    过了些许时日,他又经过那座石台,遥望那台上静寂。忽尔心中一动,奔至台下,攀上去察看,便见树荫深处,那伥鬼正靠在一根拱出地面的粗壮树根之上,脸色惨白,已无几丝活气。李崖连忙过去,摸着他手足冰冷,便将他拥在怀中,为他暖和身子。
    那伥鬼本已是灯枯油尽,气若游丝的时节,被人气一暖,竟又醒了过来,睁眼见是李崖,吃力一笑,道:“你……如何还到这等腌臜地方来?”李崖摩梭他手脚取暖,道:“你又如何会在这里?”伥鬼闭上眼睛,凄惶道:“我是孤魂野鬼,本来也无处可去。”
    李崖脱了外衣,裹住他身子,要将他负上背去。伥鬼惊道:“你作什么?”李崖道:“你先到我家住下,我去向了凡住持求个法子救你。”伥鬼推着他的手臂,拒道:“没有法子。虎妖已死,我这为虎作伥的鬼物,虽有血肉,也活不了几天了。”
    李崖笃定道:“必定有法子的。了凡住持与我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让我在困顿无解的时候,便想想这句话。我想了这些时日,只觉便是要你‘回头’的意思?”
    伥鬼听说,苦笑道:“作了伥鬼,哪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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