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的罪人

第54章


他虽然是个谦虚的人,但和所有知名的大律师一样,也是很自我的。他摇摇头,但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味着我对他的赞扬。我们从法庭出来的路上,好多记者和旁听观众也都在悄悄表达着对他的钦佩。斯特恩虽然才完成了一半的交叉询问,但已经有了一种胜利在望的感觉,“他那是自找的。在这个案子开始之前,我都没有察觉到他是一个那么自负的人。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能问出什么样的结果。”
  “你已经让他很尴尬了。”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
  “当然。总有一天,他会报复我的,但目前还不是我们的问题。”
  “我很意外拉伦会那么保护雷蒙德,我原本以为他会保持中立。”
  “拉伦从来不担心别人觉得自己中不中立的问题。”斯特恩坐下来,服务员给他端来了盘子,“嗯。”他说,“我只是希望我们以后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还是有点担心的。”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拉斯迪,在这次审判中,有两个非常关键的交叉询问。”他说,“我们才只进行到第一个交叉询问的中间。”
  “另一个是对利普兰泽的询问吗?”
  “不是。”斯特恩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想到了利普兰泽的证词,有点不高兴,“对我们来说,利普兰泽并不难应付,我说的是熊谷医生。”
  “熊谷?”
  “对。”斯特恩点点头,“你也知道,检方这个案子中最重要的就是物证。为了充分利用这些物证,尼可必须找一个科学鉴定专家来。他不可能在结案的时候,自己站在陪审团面前,摆出一堆猜测和推论,他的理论必须有科学的支撑。所以,他会传唤熊谷出庭。”斯特恩吃着午餐,显然吃得很享受,“别怪我班门弄斧,我还不太习惯在另一个律师面前分析案情。总之,熊谷的证词会很关键。如果他表现很好,那么,他会巩固检方已有的进展。但他的证词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是我们削弱指纹、纤维这些物证的唯一机会。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些物证都是无懈可击的。但如果我们能够让熊谷表现得不值得信任,那么,所有这些物证的可信度都会受到影响。”
  “你打算怎么做?”
  “嗯。”斯特恩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你问到了最难的问题,我一会儿要仔细想想。”他手里拿着面包刀,敲着桌子,目光投向远处的天际,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看,“熊谷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陪审团不会喜欢他的,一切顺其自然吧。哦,对了。”斯特恩突然回过头看着我,“我刚才差点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我不能问你和雷蒙德是怎么认识的?”
  “我认为,你应该不会想让陪审团知道一个南斯拉夫的自由斗士被关进联邦监狱的故事。”
  “你说的是你父亲吗?哎呀,拉斯迪,我那天临场发挥,提到了你父亲的事,我得向你道歉。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那些话突然就冒出来了,你能明白吗?”
  我告诉斯特恩,我都明白。
  “你父亲曾经进过监狱?是怎么回事?是雷蒙德担任过他的代理律师吗?”
  “不是,当时,父亲的律师是斯蒂文·穆凯伊,雷蒙德只去了法庭几次,我和他就是这么认识的。我当时非常烦恼,他对我很好。”
  “穆凯伊是雷蒙德的另外一个搭档吧?”当时,穆凯伊、拉伦和雷蒙德是有名的三人组,“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我当时还在法学院读书,穆凯伊是我的教授。当我父亲收到传票后,我就去找他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原本以为我当不成律师了。”
  “会让你认为自己连律师都当不成?天哪!你爸爸犯的是什么罪?”
  “偷税。”我说。我终于吃下了第一口午餐,“我父亲二十五年没有纳过一次税。”
  “二十五年,唉!你觉得鱼好吃吗?”
  “很好吃,你想不想尝点?”
  “好,谢谢你!这里的鱼做得非常好吃。”
  斯特恩继续说着。他面前摆着银质的高档餐具,周围是穿着彩色制服的服务员,他显得很真诚、很放松。这里是他的静修地,再过四十五分钟,他又要对全市最著名的一位大律师继续进行询问了。他和所有的行家一样,对自己的直觉有着无比的自信。他努力过了,剩下来的,就靠灵感发挥了。
  我们快吃完饭的时候,我把自己上午作的记录拿给斯特恩看。他对我说:“很好。”但有些事,他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予回应,“他说你看上去失去控制了?你受了冤枉,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斯特恩看到了一个朋友,一个红头发的老人,斯特恩起身去和他打招呼。我继续看着从法庭里带出来的记事本,上面绝大部分都是我和斯特恩之间交流的内容。我转过头,看了看窗外城市的风景,又想到了我的父亲,和往常一样,这样的怀念总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情绪。在父亲被起诉的那段时间里,我对他非常气愤,这既是因为我自己的挫败感,也是因为妈妈刚刚生病,他居然还敢惹出这样的事来,实在不可原谅。那天,我在穆凯伊的办公室外看到了他,一种忧伤的感觉虫子一样慢慢吞噬着我的心。父亲原本极其注重个人卫生,但当时大概他已经心烦意乱,连胡子都忘了刮。他的胡子长得很快,满脸都是灰白的胡茬。他手上拿着一顶帽子,不停地转着,还破天荒地系了条领带,但系得乱七八糟,衬衣的领口也是脏兮兮的。他坐在椅子上,显得很瘦,衣服空荡荡的。他盯着自己的两只脚,他看上去老了很多,而且显得很害怕。
  我不敢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害怕的样子,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强硬、沉闷又冷淡的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他很少跟我说起他以前的事。有关他的一切,我几乎都是从亲戚那里听来的。他的父母被枪杀,他逃离故乡,还有他年少时曾经被关进过集中营。我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我表哥伊莱告诉我,我父亲曾经看到过很多人生吃一匹马。这个故事让我做了差不多一周的噩梦。表哥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有一匹老马倒了下去,被冻僵了,就那样在雪地里躺了三天。后来,一个看守让犯人们把马拖进围着铁丝网的集中营里。犯人赤手空拳就扯开了马匹,撕下了马肉。有些人还想煮熟了再吃,但有些人已经当场咬了起来,我父亲目睹了这一切。后来,他活着走出了集中营,来到美国。现在,在差不多三十年后,他坐在律师穆凯伊的办公室里,脸上害怕的表情仿佛是看到了历史在重演。我当时二十五岁,突然,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父亲一生的经历,明白了他的悲剧也将成为我人生中的一个深深的烙印。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过的一些事,我开始觉得悲伤。
  穆凯伊让我父亲主动认罪,以换取轻判。副检察官说不会判超过一年,主审的哈特利法官是个很善良的老头,最后只判父亲入狱九十天。他在牢里的时候,我只去探望过他一次。当时,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管他。
  我去看他的时候,问他好不好,他四周看了看,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嘴里咬着一根牙签。
  他说,比这再难的时候他都挺过来了。他又恢复了强硬的姿态,但我觉得,这比他害怕的时候更加让我不安。他是一个固执又自负的人,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总是以一种骄傲的态度去面对。这样的态度不仅让他深受其害,最终也让我深受其害,他却说这是成熟的标志。如果奥运会里有自大这个比赛项目,他大概可以拿冠军。他安然度过了监狱里的日子,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激,对给我造成的麻烦也没有任何道歉,更加没有为自己的愚蠢行为而愧疚,他并不知道束缚自己的真正牢笼是什么。他已经人到晚年了,三年之后,他就去世了。虽然之前他做出种种令我失望的行为,但直到他去世,我才算真正原谅了他。
  下午接着上午的询问继续,我们的询问对象仍然是雷蒙德。斯特恩一开始就问到了我在三月份给卡洛琳打的那些电话,雷蒙德很快就记起来,当时,卡洛琳是在准备起诉一个强奸惯犯。雷蒙德还承认,我作为副检察长,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助手下的检察官准备起诉的文书,尤其是在复杂的案子中。斯特恩说,卡洛琳要准备出庭,而我白天也有着繁忙的工作安排,我们当然有可能在晚上打电话商量一下公事,或是安排起诉的时间,雷蒙德表示了认同。
  然后,斯特恩又从电话谈到了我在选举结束后的那个星期三在雷蒙德办公室里的行为。我当时曾经明确表示,卡洛琳被杀当晚我是在自己家里的,检方后来把这作为我的证词,斯特恩当然要在这上面大做一番文章。
  斯特恩一再强调,我的证词是我自愿给出的。梅可女士是不是让萨比奇先生什么都不要说?你,雷蒙德先生,是不是也让他不要说?你是不是严厉警告过他?你是不是让他闭紧嘴巴?但是,他还是说了,他明显很生气,是不是?他的言行举止不像是事先谋划好的吧?他的话是脱口而出的吧?然后,斯特恩又详细解释道,作为一名检察官,应该最明白乱说话可能造成的后果。实际上,他也就暗示了,像我这样一个有司法工作经历的人,如果有仔细思考后果的时间,不可能会说出那些话,尤其是在当时的状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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