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46章


这么多年,第一次,他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梅园路还是和从前一样繁华,这宅子是他结婚那年,虞浩霆送给他的“贺仪”,婚礼之后,沈玉茗就从南园搬了过来。这些年,时局动荡,他难有闲暇,有时候,半个月也未必回来一次。此时茫然疲倦之极,整个人都陷进了客厅的沙发,才发觉,原来汪公馆的家俬这么舒服。
  朦胧中,有人轻盈盈靠近他身边,一缕熟悉温热的茶香绕进了他的鼻翼,“玉茗”,汪石卿乏力地低语,抬手在身边一抚,却落了个空。
  “长官,夫人不在。”
  他睁开眼,原来上茶的是个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低头支吾道:“夫人……夫人出门了。”
  汪石卿慢慢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解开了衬衫的袖扣,端起茶呷了呷:
  “夫人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夫人……”那婢女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红木盒子,“夫人说她回家去了,您要是回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回家?”
  汪石卿搓了搓自己的脸,蹙着眉打开了那盒子,不由一怔,里头空落落地搁着两份婚书,上面躺着一圈轻薄的素金戒子。除此之外,没有只言片语。他看着那戒子和婚书,心上一片迷惘,“她还说什么了?”
  婢女摇头:“没有了。”
  他摆摆手让女婢女退下,静了一静,心里只是茫然。
  她回家去了。
  她回什么家?她根本就没有家。
  她四岁就被人拐了卖到戏班,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她回的什么家?
  他呆坐了片刻,低低叫了一声:“玉茗!” 却没有人应。
  他慌乱起来,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朋友,江宁官场里的夫人太太,她大半都熟络,他需要她认识谁,她就讨好结交谁,从来没有疏漏差错。可他不知道,究竟谁算是她的朋友。
  他不知道她平日里喜欢什么消遣,爱到哪儿吃饭,在哪个师傅那里做衣服……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因为她从来都在。
  他念兹在兹的,是明月清辉,而她,只是他桌前的一盏灯,他来时亮,他去时熄,恰到好处的让人察觉不到她在。
  可是这一刻她不在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茫然四顾,心里空得发疼,脑海里却只有她——
  人山人海,她粉褪钗堕,青丝委地,一根簪子直直就要戳在颈间;花月良宵,她秋波欲流,樱唇微启,“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她唱过杨妃、学过莺莺,最心仪的还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她洗手作羹汤,一道“将军过桥”,连明月夜的大厨都赞好;她学他的字,替他抄写公文上亦能乱真……
  原来她一笑一颦,他都记得这样清楚,却居然从不觉察。
  “玉茗!” 他提高声音唤她,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参谋总长的结婚启示已是众所瞩目,次日,国内各大报章几乎都在同一版位刊发了一篇虞浩霆的访谈文章,内容大同小异,其中最惊人的一段,是记者问及他对未来新政府的架构有何预期,虞浩霆出人意表地未谈“训政”之必要,反而提议恢复战时一度停摆的国会,重选内阁,并明言自己不会参与国会选举,“虞某多年身膺军职,戎马驱驰,袍泽转战,非为个人,是为国家争自由,为同胞争人格。军人参政,非国之幸事。自虞某而下,军人皆当以国权为重……”
  这样重磅的消息一出,此前的流言蜚语立时便销声匿迹。虽然有人猜度他此举是以退为进,博取人心;但“恢复国会,重选内阁”的提法对朝野精英而言太过诱人;很快,国中党团会社纷纷发声附议,或“连横”或“合纵”,筹划起选举事宜来。
  “你会后悔的。” 顾婉凝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凝望着他。
  虞浩霆地把玩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口吻甚至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那就麻烦夫人以后多疼我一点,让我想不起来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的。” 婉凝面上却殊无笑意,“一定”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虞浩霆见状,蜷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含笑: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我想要的人,就在我身边;你说,我后悔什么?” 
  他执着她的手,正色道:
  “我看了你给廷初的那封信才知道,这么多年,其实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一天是真正快活的。
  我们真的是没有从前,我能给你的——只有以后。” 
  他说罢,见她抿紧了唇,眼底隐约泛了泪光,连忙话锋一转:
  “哎,你不如帮我想想,回头我不做这个总长了,做什么好?”
  婉凝闻言,反握住他的手:“你真的要请辞?”
  “嗯。” 虞浩霆点点头,“等新总理组了阁,我就跟参谋部递辞呈。我要是不请辞,谁都不放心啊。”他说着,促狭一笑:“你说,我开个馆子卖炒饭怎么样?”
  顾婉凝一怔,不由掩唇而笑:“好是好,就是价钱不好定。”
  虞浩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灵机一动的样子:
  “哎,你以前不是喜欢教书的先生吗?我也去教书好了。”
  顾婉凝秋波一横:“我什么时候喜欢过教书的先生?”
  虞浩霆偏着脸回想了一下:“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翻译莎士比亚的……”
  “我根本就没有……”
   顾婉凝话到一半,忽然停住,既而满眼明媚天真地摸了摸他的脸,啧啧赞着,一笑嫣然:
  “虞四少这样玉树临风,潇洒过人,不如去电影公司拍戏好了,跟女主角炒炒绯闻,一定红的。”
  “小东西!”虞浩霆抓住她的手不放,肩头一矮,将她拦腰扛在了肩上。
  接下来的国会选举热闹非凡,其间风头最健的莫过于律师公会的主席宋则钊。
  此人出身燕平的书香世家,仪表宏正,极善讲演,曾义助一个黄包车夫在华亭的租界里跟洋商打官司,为那车夫赢了赔偿,在坊间颇有声望。此番忙于竞选之余,还忙里偷闲订了婚,未婚妻正是江宁首屈一指的名门闺秀霍家大小姐霍庭萱,这么一来,江宁政府的不少要员也对他青眼有加。于是,选举尚未投票,这位宋律师已隐有众望所归之势。
  “这么说,一定是这位宋律师咯?” 婉凝立在案前,一边和虞浩霆闲话,一边搦管习字。
  “霍伯伯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霍家这点儿本钱还是有的。” 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写了几笔,忽然笔意微滞,婉凝一察觉,便停笔回头:
  “怎么了?” 
  虞浩霆淡笑着轻轻一叹:“贞生这个人可惜了。”
  “下个月,国会就要开始选举了,总长这个位子……你还没想好谁来坐?”
  虞浩霆自己执了笔,想要落墨,却又停在半空:“论心智城府,贞生都不必作第二人想,不过——”他眸中闪过一丝怅然:“有些天日可表的心意,到最后,都只能是无日可表了。”
  薛贞生虽然突取沣南,一力逆转战局,但之前种种却是极遭虞军众将忌恨,便是这最后一战,亦觉得他是投机下注,为人不齿。婉凝知道虞浩霆心下总觉得对他有几分愧疚,怕他心事萦怀,微一沉吟,莞尔道:“总长既然请辞,自然是次长补上了。”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
  “唐骧有人望有资历,但是他在政界没有根基,将来不好跟政府里那班人打交道。”
  说着,闲闲一笑:“尤其要紧的一条:他是个君子。”
  婉凝笑靥微微:“原来君子是做不得总长的。”
  虞浩霆颔首笑道:“我要是个君子,现在连夫人都没有。” 
  婉凝没有反驳他的调笑,垂眸思量了片刻,低声道:
  “其实,你心里有人选,可是你不想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虞浩霆默然了片刻,望着她微微一笑:
  “小霍聪明,有声望,没野心,人缘好,不爱钱;唯一欠的是资历。不过有霍家在政界的底子,足够撑他坐稳这个位子。将来新政府的总理是霍家的女婿,别人也不必担心军部会有异议。”
  “而且,他来坐这个位子,你不会动他,他也不会动你,其他人才会放心。” 顾婉凝的声音轻如初雪,“可你不肯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摇了摇头:“我不想勉强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婉凝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你怎么知道他不想?”
  虞浩霆娓娓道:“有一年我去绥江,仲祺问我,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反问他,他说,他这个人没什么志气,只想要‘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他想要的,他不能成全他,就更不能去勉强他。
  婉凝月光下,薄薄一层初雪晶莹轻透,如绢纱覆住了人间。她一身雪白细柔的青秋兰斗篷,绕过悦庐的喷泉踏雪而来,那一瞬,月光,雪光,灯光,水光……却都不及她的眸光闪亮剔透,他恍然觉得,是精灵遗落人间。
  她撩开挂着雪珠的风帽,委婉而笑:“我来,是有事要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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