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48章


意犹未尽,词却穷了,蔡廷初闭目想了片刻,后头那句仿佛裹着一团柳絮从唇齿间辗转欲出,却怎么也想不确。
  是老了,他喟然轻笑,前些日子他还一直自傲人到了这个年纪仍然能背得出新换的电码,不想,却连少时感怀过的句子都不记得了。
  他笑叹了一声,拂着襟上的落花站起身来,慢慢往书房寻去——幸而他还记得那本稼轩词是搁在哪一架。
  他的书房一向少人进,这会儿门却开了一线,蔡廷初微一皱眉,凝神侧耳,里头果然有细碎的声响。他悄然推开,见一个穿着海军衫和百褶短裙的女孩子正脚踩矮凳,全神贯注地扒在他办公桌边的书柜顶层翻找什么。
  蔡廷初摇了摇头,又怕骤然唤她,惊动这小丫头摔下来,遂曲指在门上轻敲了两下,待那女孩子讶然回头,才开声向询:“敏敏,你找什么呢?”
  “爷爷——” 那被他唤作“敏敏”的女孩子先是一呆,旋即甜笑着从凳子上下来,手里抱着个大十六开的皮面册子,“我有两个要好的同学过来温书,我跟她们说您当年授少将衔的照片潇洒的不得了,她们想看,我找给她们瞧瞧……” 说着,翻开怀里的相册凑到他眼前,“爷爷,您那时候真帅!”
  蔡廷初连眼角的余光也没落在那照片上,板着面孔敲了敲敏敏的额角:“说谎。放回去。”
  敏敏扁了扁嘴巴,不情不愿地娇娇嗔道:“爷爷,我都答应人家了,我同学都在外面呢!”
  “说实话,你到底是找什么?”
  “爷爷,就给我们看看吧。” 敏敏苦着脸央了两句,见爷爷不为所动,虚了声音巴巴地试探着说:
  “……她们想看虞先生的照片。”
  蔡廷初哂道:“你们国史课本上没有么?”
  敏敏一听,马上抱怨:“书上印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而且……”
  “而且什么?”
  敏敏脸颊微红,没有立刻答话,偷眼看了看爷爷,才拣着最软和甜润的声气说道:“而且……也没有虞夫人的照片。爷爷,我们就看一下,求您了,看一看嘛,又看不坏,我都答应人家了……”
  蔡廷初轻轻一叹,终于点了头:“里面的照片只许看,不许拿出去。”
  “我知道,您放心!”
  敏敏抱着那相册,眉飞色舞地拔腿就跑,辫梢上的两只蝴蝶结仿佛活过来一样在她肩下跳跃飞舞。
  蔡廷初在后头沉声道:“不许跑!”
  前面的小丫头只好耐着性子慢下来,只是那娇小的身影刚没入走廊的转角,楼梯上的脚步声便又“飞”了起来。
  阔大的檀色皮面沙发上,三个同样装扮的女孩子挤在一起,像树枝上落了一窝小鸟。
  “喏,这是我爷爷。”
  “蔡爷爷是伴郎啊?”
  “这婚纱和凌兰那件好像……”
  “是哦,怪不得杂志上说流行这种事几十年一轮回的。”
  “说不定是凌兰学人家呢!她最做作了,之前演的那个《未了情》,就是学赫本,气质又不像。”
  “嗯,也没有虞夫人漂亮,不过……”那女孩子声音低了低,窃窃道:“虞夫人看着也没有‘倾国倾城’那么美吧!”
  敏敏嘻嘻一笑:“我以前也问过我爷爷,我爷爷说——” 她作势虚指了指两个同伴,压沉声音道:“宋诗你们都不读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话音未落,便听背后传来一声低咳,敏敏吐了吐舌头,回头时面上已是乖觉巧笑:“爷爷,我说得对不对啊?”
  蔡廷初瞥了她们一眼,道:“小孩子,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说,看过了就放回去。” 说罢,转身要走。
  敏敏赶忙跳下沙发,追上去牵住他的衣袖:“爷爷,我们同学都在说早年虞先生和虞夫人的事,您不是还做过虞先生的侍从官吗,他们……”
  “胡闹!”她话犹未完,便被爷爷肃然打断:“先生和夫人的事,你们知道什么?是能当笑话讲的吗?”
  他声音一高,另两个女孩子也吓得不敢作声,敏敏低着头嘟哝:“爷爷,我们就是不知道才想问您的嘛……”她觑着蔡廷初的脸色,大着胆子试探道:“最近有人写了本书,里面说的就是虞先生和虞夫人的事……”
  蔡廷初闻言,将信将疑地回头:“什么书?”
  敏敏小小得意地窃笑了一下,拽着他坐进了另一边的沙发,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来,在爷爷面前晃了一晃:“这个——”
  蔡廷初一眼扫见封面便皱了眉,上头一个旗袍女子的剪影,颜色暧昧,姿态模糊,装帧矫情,书名是从《诗经》里捡出来的:《与子偕臧》—— 一看就知道是时下那些不入流的所谓“爱情小说”。
  敏敏见他面露鄙色,急忙先捡要紧的问:“爷爷,这书里写虞夫人其实是戴季晟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啊?”
  蔡廷初还未答话,边上一个女孩子也跟着道:“听说当年的报纸披露过的,说虞夫人先前嫁过人,还和……”那女孩子话到嘴边,斟酌着换了个说法:“说虞夫人本来是霍总长的女朋友。”
  “胡说八道。”蔡廷初口吻沉肃,脸色却还好,小女孩子这个年纪自然是喜欢叽咕这些,只是捕风捉影拿这些事来编故事的人,却是无聊可恶之极。待看着一班小孩子憧憬又恳切的目光,不由好笑,他慢慢站起身来,正色道:“联勤总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敏敏赶忙点头,便听爷爷接着说道:“那是原先的陆军部,当年,夫人就是在那个门口遇见虞先生的——先生和夫人,是一见钟情。”他笑微微地拖长了声音,几个女孩子听得专注,浑不介意他抽走了那相册,“那时候,夫人还在中学里念书,比你们也大不了两岁。”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门口,一个女孩子犹自追问:“那后来呢?”
  蔡廷初再不置一言,径自踱出门去了。
  窗外的花影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摇曳生姿,脚步一踏上去,人影便也入了花林,柔风拂面,吹动两鬓花白。照片上的
  他忽然想起方才敏敏拿出来的那本书,不知又是什么牵强附会的滥俗故事——
  “与子偕臧” ?
  他轻笑,“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里的句子,那样的顺理成章;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邂逅相遇”和“与子偕臧”之间,有多少山重水复,荏苒流年。
  标题的“前朝句”出明人夏与诚诗,“缓缓归”这个梗被用过很多了——吴越王妃毎岁归临安,王以书遗妃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这是苏东坡的记录,他为这事儿写了三首《陌上花》。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出自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番外之二
  笑问客从何处来
  秋日的雨说下就下,也没个征兆,或是说,这一整天的慢阴天都是征兆?
  小馆子开在江边,雨水一浇,江面上烟雨茫茫,最后两艘船靠了岸,夜色初笼,只一个老艄公无处可去,吃过米粉又要了壶酒,就着一碟子香干嚼得慢条斯理,眼看晚上的生意要泡汤,一身蓝袄黑裤手脚爽利的老板娘皱着眉头朝楼上招呼:
  “满崽,下来吃饭!”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一路答应着跑下来,小方桌上已放好了菜饭,还有一小碟切薄的腊肉,咸香的烟熏香味勾得那艄公口里忍不住咕噜了一声。男孩子揽过碗筷刚扒上两口,忽听外头有匆忙的脚步声响,母子二人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穿着军装大衣的年轻人避着雨进来,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动作颇有几分狼狈。
  老板娘刚要起身招呼,却见那人一跨进来便掀开大衣,解脱出一个娇小玲珑,素衣黑裙的女子来。老板娘连那艄公见状都是一愣,只觉得这二人虽行色忙乱,但此刻进到堂中,却叫这潦草的店面都莫名地亮了一亮,正迟疑着想要上前招呼,那年轻人已抬头问道:“掌柜的,热茶有没有?” 抬眼间英气逼人,唇边犹噙着歉然笑意,倒叫老板娘心里忽悠了一下,连忙招呼道:
  “有有有,长官稍等,马上就来。” 
  抬脚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了停,“店里有今年新下的‘银芽’,长官尝尝?”
  那年轻人脱着大衣点了点头,“好。” 
  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倒没淋湿,只是盘起的发辫蹭乱了,乌丫丫的头发遮了一半脸孔,这会儿松开来用手指重新理过,精致娟好的轮廓便显露出来,晶莹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视线,纵是老板娘急着去厨下沏茶,也忍不住打量了几遍,纳罕这女孩子怎么生得这样好?
  艄公见这一男一女拣了离他不远的位子坐下,乐呵呵地转过身搭讪:
  “长官这是要出城还是进城啊?”
  那军官随口道:“进城。”
  艄公带着几分酒意眯起眼睛望了望他,凑近过去压低了嗓门:“是去城西嘉宁桥吧?”
  那军官不动声色,他身畔的女子却似有些好奇地望了那艄公一眼,军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对艄公温言问道:“老哥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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