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49章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着嘴说:
  “长官别看我是个摇橹的,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点儿眼力价还能没有?” 
  说着,下巴一抬,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装外套,“您这个年纪,膊头上就捞了三颗金豆豆,少说也是个团座,十有八九是要去嘉宁桥虞家。老庄我说得对不对?”
  说话间,老板娘已端了茶出来,特意拣了两个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长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见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规规矩矩的短袄长裙,玉色衫子阔袖窄腰,远看简净,近看才瞧见衣摆和袖缘都用极淡的金绿丝线绣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着一只莹紫的玉镯,一看衣裳气派就知道是高门朱户里出来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谦了两句:
  “店小,没有好茶,您二位将就。” 
  “掌柜客气。” 那军官的言谈态度虽不跋扈,却也不热络,问了两句店里的预备,先点了一碟退鳅,略一犹豫,低声跟身边的女子解释了两句,待那女子点头,才又点了血鸭、米粉并两样时鲜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边的馆子江鲜美,眼下秋江水满,正是铜鱼最肥美的光景,这人听口音是外乡人,想不到于本地的吃食却是行家,一边揣度一边迭声应着去了厨下。
  艄公听着他们这边点菜,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啧啧道:
  “长官初来云衡,吃得倒很在行哪!这退鳅真是到了非吃不可的时候了,啧啧……”
  那军官还未答话,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素衣女子却转过头来笑道:
  “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们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艳色惊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愣,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连忙抄了自己的酒壶酒杯乐呵呵地挪到了他们对面,“好好好!” 当下又讲说了一番品味江鲜的门道,不多时,老板娘上了菜,鱼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了兴致,连云衡的风土人情也一并演说起来。
  “嘉宁桥的虞家在云衡很出名吗?”
  那素衣女子闲闲一问,老艄公立时瞪开了双眼,一脸诧异地道:
  “虞家!妹陀,嘉宁桥的虞家你都不晓得吗?那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几遍,也没“可是”出个合适的词出来,挠了挠头,指着那军官道:
  “你问他,问他——当兵吃粮的没有不晓得虞家的。虞家!啧啧,进了城你就见识了,城西嘉宁桥,过了桥,一条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他说了这些,仍是意犹未尽,见那女孩子饶有兴味地瞧着自己,更是非要说出点什么来,“嗨,当年我还后生那阵子,要不是家里老母亲死命拦着,老庄我也跟着虞家大帅打天下去了,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叹后笑:“兴许也能弄个长官当当!”
  那女孩子听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鱼刺的军官却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里,蓦地疑上心头,谈笑了两句,借故进了厨间,凑到老板娘近前,悄声道:
  “桂嫂,你瞧这后生带着个乖妹陀,是个什么来历?”
  桂嫂灶上熬着汤,心不在焉地应道:“一看就是大家子的小姐。”
  “着啊!”艄公附和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舔了舔嘴唇:
  “桂嫂,这……怕不是叫人拐出来,私奔的吧?”
  桂嫂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锅沿上,面上一层微霜,“这可不敢乱说!我瞧着人家般配得紧。”
  “着啊!”艄公又附和了一声,“就是般配得紧,才拐得出来咯。”
  桂嫂皱眉道:“什么‘拐’不‘拐’的?我看那长官是体面人,说不定是走亲戚呢!”
  “哪儿有这么走亲戚的?”艄公不以为然,“你瞧见那后生膊头的金豆豆没有?三颗!少说也是个团长,出门连个马弁都没有,云衡城的连长都比他排场大些……再说,” 艄公声音又低了低:
  “刚才我提了两句虞家,那后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会是从虞家拐出来的小姐吧?”
  桂嫂一愣,思忖着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怪。”想了想,稳住心神道:
  “他们什么来历咱们可管不着,我只管做我的生意。”
  说罢,走出来添茶添酒,顺带着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却放不下心里那点儿疑窦,一团和气地同那军官聊了几句,故作平常地笑道:
  “小老弟,这妹陀是你——”
  他拖长了话音,便见那军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却是坦然一笑:“堂客。”
  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三书六礼拜过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发僵的脸孔倏然松弛下来,奋力一笑,面上的皱纹聚得愈发深了,“长官好福气!老庄我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么标致的妹陀一共也只见过……” 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
  “这么一个。”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限娇憨。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军人,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忙到门口观望,片刻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颇为焦躁:
  “掌柜的,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经过?”
  桂嫂一听,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竟是愣在当场。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外面的动静,那军官刚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
  :“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回去吧!
  你赶紧翻窗子出去,后头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
  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靶了!”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二人,惟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
  “老哥,多谢了。” 说罢,朝外头朗声道:
  “杜中光!”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猛然神色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行礼:“校长,夫人”, 神态举止极为恭谨。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什么?”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那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 
  说话间,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没什么。” 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他听了,也真就不要了。
  番外之三(一)
  庐山烟雨浙江潮(一)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的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路不熟就慢一点。”战捷拍了拍身畔雨过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么事?是它不能有事。”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个花苞。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战参谋,这花贵得很吗?”
  战捷扶着花盆矜笑着说:“总长伺候了这么久,不贵也贵了。” 
  他从邺南军区调到总长身边不过月余,日日看着总长大人照料这株打了苞的茶花,听说已经伺候了两年多了,贵贱他不懂,但这两日开出花来,是真好看。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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